秋风卷起边关的黄沙,天地间一片肃杀。晋国联合鲁、卫等诸侯,陈兵于楚境之外,战鼓声自北方滚滚而来,如雷贯耳,震动郢都朝堂。旌旗猎猎,刀戈如林,联军气势汹汹,意图趁楚国内政未稳之际,再度北上施压,重创其国力,遏制其问鼎中原之势。
这是继数年前城濮之战后,中原诸国又一次大规模集结。彼时楚军败退,虽未伤筋动骨,却也元气大伤,威望受损。如今旧仇未雪,新患又至,朝野上下无不忧心忡忡。边境斥候一日三报,烽火台接连点燃,狼烟直冲云霄,仿佛苍天也为这场即将降临的风暴而变色。
郢都宫中,金殿巍峨,玉阶生寒。熊旅端坐王座之上,眉宇紧锁,目光扫过殿下列班而立的文武百官。青铜灯盏摇曳着微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有人低声议论,有人沉默不语,更有几位老臣面色凝重,似已预见战火再燃。
“敌势浩大,粮草充足,若贸然应战,恐重蹈覆辙。”太宰屈完缓步出列,声音沉稳,“不如遣使议和,暂避锋芒,待来年春耕之后,国力恢复,再图反击。”
话音刚落,上将军??贾立即反驳:“不可!今若示弱求和,便是向天下昭告我楚国怯战!诸侯必将群起而攻之,届时四面受敌,悔之晚矣!臣愿领兵出征,与敌决一死战!”
“你虽有勇,然无统帅之才。”左尹斗成然冷冷道,“昔日城濮之败,正是因主将轻敌冒进所致。今日岂能再以热血代谋略?须得稳扎稳打,方能保全社稷。”
群臣争论不休,或主战,或主和,各执一词,莫衷一是。殿内气氛压抑,仿佛暴风雨前的寂静。窗外乌云翻涌,一道惊雷炸响,震得梁柱微颤,仿佛天地也在为这场命运之争而咆哮。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沉重而稳健的脚步声——一声接一声,踏在青石阶上,如同战鼓敲击人心。那脚步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可阻挡的威严。
众人纷纷侧目,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拄着青铜长戈,缓缓走入大殿。他身披玄铁重甲,肩披赤红披风,虽年迈体衰,却脊梁挺直如松,双目炯炯有神,宛如烈火燃烧于枯木之中。
正是养由基。
他曾是楚国最负盛名的神射手,年轻时百步穿杨,一箭射落飞雕,令敌军闻风丧胆。随先王征战四方,屡建奇功,被誉为“楚之利矢”。如今虽已年过花甲,鬓发尽白,脸上刻满岁月与战火的沟壑,但他依旧每日操练不辍,弓弦未断,忠心未改。
他缓步上前,在王前单膝跪地,甲胄铿然作响,声若洪钟:“大王!老臣虽老,然热血未冷,筋骨尚健。愿率三军,再赴城濮,御敌于国门之外!”
熊旅闻言,心头一震。他望着这位曾伴随父王打下江山的老将,眼中闪过复杂神色——敬重、担忧、感动交织在一起。他知道,眼前这位老人不只是一个将领,更是楚国精神的象征,是那个战火纷飞年代里无数将士信仰的化身。
“卿年事已高,何须亲临险地?”熊旅低声劝道,语气中透着不忍,“寡人可遣年轻将领出征,卿可在郢都安养天年,享清平之福。”
养由基缓缓抬头,目光如炬,直视君王:“大王,安养?若国土沦丧,何来安宁?若社稷倾覆,何谈天年!老臣生于楚,长于楚,受先王厚恩,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能在危难之时退缩?只要老臣还有一口气在,便绝不容敌军踏我楚土一步!”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震得满殿皆静。连那原本闪烁不定的灯火,似乎也因这股浩然之气而稳定下来。
年轻的将军们低头垂首,心中燃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敬意;老臣们眼含热泪,仿佛看见当年那位一箭穿心、百步射雕的少年英豪,穿越时光,再度屹立于朝堂之上。那一刻,他们看到的不是一个迟暮的老人,而是一杆永不倒下的战旗。
熊旅久久无言,终是起身离座,亲自扶起老将,声音微颤:“既如此……寡人准奏。此战,拜卿为大将军,总领五万精锐,镇守城濮,拒敌入境!”
话音落下,司礼官高唱:“奉王命——授虎符,赐金钺,设坛点将!”
三日后,养由基披甲执戈,率五万楚军精锐,奔赴前线。
行军途中,秋雨连绵,道路泥泞不堪。雨水顺着铁甲流淌,士兵衣衫湿透,疲惫不堪。夜宿荒野,篝火旁低语不断。
“老将军虽勇,可毕竟年迈……这一仗,能赢吗?”一名年轻士卒低声嘀咕,手中握着半块冷硬的干粮,眼神中满是不安。
“你懂什么?”老兵啐了一口,抹去脸上的雨水,“养将军当年一箭射穿敌将咽喉,百步之外取人性命,连晋国主帅都怕他三分!现在就算不用弓,光凭这股气势,也能吓退敌人!”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踏雨而来——正是养由基。他未打伞,任冷雨打湿铠甲,手中长戈斜指地面。他站在火堆前,环视众将士,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
“你们可知我为何还能上阵?不是因为我不知老之将至,而是因为我记得每一个死在我面前的兄弟!我记得那些为护楚而埋骨荒野的将士们的名字!他们没有等到太平,所以我不能停下!”
他缓缓抽出腰间短刃,在左臂划开一道血口,鲜血滴入火堆,发出“嗤”的声响,腾起一阵白烟。
“今日,我以血明志!若有一人退却,老夫便亲手斩之;若全军溃逃,老夫便独自战死于此!但求死后,魂归楚土,面见列祖列宗时,能昂首言——楚军未降!”
全场震撼,将士们纷纷起身,拔剑击盾,齐声怒吼:“誓死追随老将军!宁战死,不退缩!”
那一夜,风雨交加,但楚军营地灯火通明,士气如虹。许多士兵彻夜未眠,默默擦拭兵器,检查战甲,心中燃起了久违的信念——他们不再畏惧,因为他们知道,有一位老将正走在他们前方,用生命为他们照亮归途。
抵达城濮当日,联军已然列阵以待,旌旗蔽日,战车千乘,甲士如云。晋将赵旃立于高台之上,遥望楚军阵列,见主将竟是一个白发老者,不禁冷笑:“楚人竟派一老朽前来送死?莫非无人可用乎?传令下去,三鼓之内破其主营,活捉老将,悬首辕门,以儆效尤!”
然而战鼓一响,局势骤变。
养由基亲自策马冲锋,虽不复当年疾驰如风,却气势如虹。他手持长戈,立于战车之前,一声怒喝:“楚人!随我杀敌!”率先冲入敌阵。
刀光剑影中,他左挡右突,一戈扫倒三人,又反手刺穿一名敌将咽喉。鲜血溅上他的银发,如同霜雪染红。身旁亲卫欲护其后,却被他厉声喝止:“勿护我!护旗!护阵!向前!”
一名鲁军猛将挥斧劈来,养由基侧身避过,顺势回戈一挑,将对方挑落马下,随即跃下战车,徒步搏杀。年迈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每一击都蕴含着数十年沙场磨砺的杀意。他像一头受伤却不肯倒下的雄狮,步步进逼,所向披靡。
楚军见主帅如此悍勇,人人奋不顾身,如潮水般压向敌军。原本以为能速战速决的联军,顿时陷入苦战。鲁军侧翼崩溃,卫军阵脚动摇,晋军主力亦被牵制。
战至黄昏,夕阳如血,战场上尸横遍野,哀嚎遍野。残阳映照下,养由基独立战场中央,长戈拄地,喘息粗重,铠甲破碎,浑身浴血,却仍挺立如山。他望向溃逃的敌军,嘴角扬起一丝冷笑。
“你们说我是老朽?”他喃喃道,“可老朽的骨头里,还藏着一百支箭。”
楚军追击五十里,缴获战车三百余辆,粮草堆积如山,兵器甲胄无数。
消息传回郢都,举国欢腾。百姓奔走相告,孩童拍手称快,老人含泪焚香祭祖。街头巷尾皆传诵着那句誓言:“只要心未老,手就不抖。”
熊旅亲迎于郊外十里,见老将归来,满身血污,步履蹒跚,却仍挺直脊梁,不由哽咽难语。他亲自扶住养由基的手臂,颤声道:“卿为社稷柱石,实乃楚国之幸!寡人愿封万户,赐良田美宅,世代荣宠,以报此功!”
养由基只是淡淡一笑:“胜不足喜,败不足惧。唯愿此后边境安宁,百姓安居乐业,老臣死而无憾。”
此战之后,中原诸国震怖,多年不敢南望。楚国威名远播,四海宾服,一统华夏之路,豁然开朗。各国使者络绎不绝,纷纷遣使修好,贡礼不断,昔日咄咄逼人的晋国也不得不遣使请盟。
数月后,边关平静,烽火熄灭。养由基辞去兵权,归隐故里。某日清晨,他独坐庭院,手持旧弓,轻轻抚摸弓弦,仿佛还能听见当年箭破长空之声。
孙子跑来,仰头问道:“爷爷,你还打得动吗?”
老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拉满弓弦,对准远处柳枝。“嗖”的一声,箭出如电,正中嫩叶。
“你看,”他轻声道,“只要心未老,手就不抖。”
风起,战旗猎猎作响,仿佛回应着一个时代最后的雄音。
而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在夕阳下解甲归营,望着远方的青山,轻声道:“此生无憾矣。”
远处山峦叠翠,炊烟袅袅,孩童嬉戏于田埂之间,农夫荷锄归家,鸡犬相闻,一片安宁祥和。
他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响起战鼓声、呐喊声、箭矢破空声……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他知道,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落幕。但他更清楚,只要楚国还在,那杆战旗就永远不会倒下。
因为他已将忠勇的种子,种进了这片土地的血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