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厂区像一个被抽走了筋骨的巨人,在毒辣的日头下摊开四肢,陷入短暂的昏睡。
巨大的榕树伸展着虬结的枝干,气根像老者的胡须垂在半空,在燥热得纹丝不动的微风里,连叶片都懒得颤动一下。
车间的铁皮屋顶被晒得滚烫,空气里弥漫着焊锡与机油混合的刺鼻气味,混杂着远处食堂飘来的劣质饭菜香,黏糊糊地糊在人皮肤上。
小丽的心跳却像揣了只被惊飞的兔子,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撞得肋骨阵阵发疼。她攥着工装衣角的手指沁出冷汗,布料被捏得发皱。
她眼角的余光扫过树荫下稀稀拉拉的工友——老陈靠着树干打盹,口水顺着嘴角淌到沾着油污的领口;两个年轻女工蹲在地上,头凑在一起啃着铝制饭盒里的咸菜炒饭,筷子敲得饭盒叮当作响。小丽把脑袋埋得更低,贴着车间后墙那片冰冷粗糙的水泥墙面挪动脚步。
墙面上凹凸不平的砂粒蹭着后背,像无数细小的针扎着,她却浑然不觉,只像一道灰扑扑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溜向仓库背后那片堆满废弃包装箱的角落。
林志强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背靠着一摞发霉的纸箱,花哨的丝绸衬衫敞着怀,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汗衫,领口还沾着块可疑的油渍。脚下那几个黑色塑料袋鼓鼓囊囊,被阳光晒得发亮,像几只伏在地上的肥老鼠。
听见脚步声,他猛地直起身,原本耷拉的眼皮瞬间支棱起来,脸上立刻堆起那种熟稔的、带着算计的笑容,眼角的皱纹挤成几道沟壑:“靓女,够准时!”他用脚尖踢开一个袋子口,里面露出成卷的芯片带,标签被摩擦得模糊不清,边缘卷着毛边,“喏,都是‘好货’。厂里次品库清出来的,报废区捡的,流水线上‘不小心’多下来的…你有多少,我吃多少。”
小丽蹲下身,膝盖压得工装裤发出窸窣的声响。
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冰冷的、沾着灰的元件,指尖触到芯片边缘的毛刺,刺得皮肤微微发麻。这些在质检员眼里一文不值的瑕疵品,在流水线上连被多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此刻在她眼中却像蒙尘的金子,闪烁着诱人的光。
她抬起头,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声音刻意压得平稳,却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发紧:“价格?”
“老规矩,按斤称。”林志强伸出两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比你上次倒腾那批库存电阻,再低一成。量大从优嘛!”他笑得像只刚偷到鸡的狐狸,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颗发黄的门牙。
小丽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一成,听起来不过是个小小的数字,可积少成多,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眼前突然闪过阿芳被焊枪烫伤的手,缠着脏兮兮的纱布,渗出血迹的地方已经发黑,阿芳却只敢躲在厕所里掉眼泪,连去医务室的勇气都没有——线长说过,干活受伤算自己倒霉,耽误了工期还要扣工钱。
线长那张刻薄的脸也跟着浮上来,三角眼总是眯着,骂起人来唾沫星子能溅到三米外:“手脚这么慢,不如回家抱孩子!”还有宿舍里的姐妹们,夜里躺在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说起老家时眼中那片黯淡的光,阿珍的弟弟要交学费,秀莲的妈妈卧病在床,大家的叹息声像潮水,把整个宿舍都泡得发沉。小丽狠狠咬了咬下唇,口腔里泛起淡淡的血腥味,她抬起头,下巴绷得紧紧的:“行。明天,还是这里。”
接下来的日子,小丽感觉自己像被劈成了两半。
白天,她是流水线上那个沉默、精准、仿佛没有知觉的焊接女工梅小丽。蓝色工装的袖口磨得发亮,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根芦苇。
传送带“咔嗒咔嗒”地转着,带着电路板在眼前飞速掠过,她的手指机械地捏着焊枪,锡丝在焊点上融化成小小的银珠,动作快得像上了发条的机器。眼神空洞地追逐着那些移动的元件,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一具躯壳在重复劳作。
线长的骂声、机器的轰鸣、工友们偶尔的咳嗽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模糊不清。
可午休和下工后的时间,她却变成了一个幽灵。
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游走在仓库、报废区、甚至车间里某些监管松懈的角落。
仓库管理员老周总爱在午后打盹,口水能把桌上的报纸浸湿一大片;报废区的铁门总是虚掩着,锁头早就锈得打不开了。她的心跳总是悬在嗓子眼,像吊在一根细线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它疯狂跳动。
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巡厂保安的手电筒光束扫过墙面的光影,甚至是老鼠窜过纸箱发出的窸窣声,都能让她惊出一身冷汗,后背的衣衫瞬间被浸湿,贴在皮肤上凉飕飕的。
她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点将那些被淘汰、被遗忘的瑕疵元件、积压库存转移出去。
把小颗粒的电阻藏在饭盒底层,上面铺着米饭和咸菜;把细长的芯片塞进宽大的工装口袋,走路时得夹紧胳膊,生怕它们晃出来;遇到体积大些的零件,就用布条捆在小腿内侧,贴着皮肤的地方被硌得生疼,却只能咬着牙忍。
每一次转移都像在走钢丝,趁着老周打盹的间隙溜进仓库,在报废区的纸箱堆里猫着腰翻找,甚至在车间加班的工友离开后,借着收拾工具的由头,飞快地把流水线上掉落的元件揣进兜里。
每一次把东西藏进那个堆满废弃物的墙角,她都要蹲在地上喘半天粗气,心脏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每一次交易都短暂得像一场梦,却又紧张得让人窒息。
林志强总是像鬼魅一样准时出现,从不见他急,也从不见他迟到。
他点货时手指翻飞,抓起一把元件在手里掂量,眼神扫过的瞬间就能报出大概的重量;过秤时把塑料袋往那杆锈迹斑斑的弹簧秤钩子上一挂,看一眼刻度就报出数字,精准得像计算器;付钱时从皮夹里抽出钞票,动作麻利得不带一丝拖泥带水。
那些厚薄不一、散发着油墨味的钞票塞进小丽手心时,带着林志强手心的汗湿和体温,沉甸甸的,又烫得吓人。那触感让她每一次都既兴奋又恐惧,像捧着一团随时会爆炸的火焰。
她会飞快地把钱塞进内衣口袋,用手死死按住,直到确认安全回到宿舍,才敢把它们取出来,一张张抚平,小心翼翼地夹在枕头芯里。
一个月下来,枕头芯里的钱竟已攒成厚厚一沓。
那天夜里,宿舍里的姐妹都睡熟了,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小丽悄悄摸出那沓钱,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一张张数着,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一遍,两遍,三遍……足足五千块!
这个数字像团火,烫得她手心发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五千块,在老家乡下人够买一头牛了,够盖两间像样的瓦房了!
她把钱紧紧按在胸口,感受着那硬邦邦的厚度,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顺着脸颊滑进嘴角,带着咸涩的温热。
然而,那点狂喜还没来得及在心底蔓延开,就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又一次交易后,小丽鬼使神差地多了个心眼,没有立刻离开。她蜷缩在一摞废弃的纸箱后面,纸箱板上的霉斑蹭到脸上,散发出一股潮湿的腐味。她透过纸箱之间的缝隙往外看,心脏擂鼓般敲打着胸腔。
昏暗的光线下,林志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拎着袋子离开,而是蹲在地上,就着从仓库缝隙里漏出的微弱天光,重新点数那些她刚交出的元件。
他的手指在元件堆里灵活地翻动,把不同型号的芯片分门别类,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计算着什么,脸上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接着,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破旧的计算器,外壳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塑料骨架。他的手指飞快地在按键上按动,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
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在昏暗中格外刺眼,小丽的瞳孔猛地收缩——那个数字,远比刚才他报给她的收购价高出一大截!
一股冰冷的愤怒瞬间攫住了小丽,像寒冬腊月里被人兜头泼了桶冰水,从头顶一直凉到脚心。她猛地从藏身处站起来,纸箱被撞得发出“哗啦”一声响。
林志强吓了一跳,手里的计算器“啪嗒”掉在地上。小丽一步步朝他走去,脚步像灌了铅,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林老板,算盘打得真精啊!你转手赚的差价,够买我十条命了吧?”
林志强先是一脸慌乱,瞳孔骤然收缩,可看清是小丽后,那慌乱只在脸上停留了半秒,就立刻换上了那副油滑的笑脸,只是眼角的肌肉绷得发紧:“哎呀,靓女,这话怎么说的?”他弯腰捡起计算器,拍了拍上面的灰,“行情有波动嘛,我收你的货也有风险,压资金,打通关节,哪样不要钱?”他站起身,故意挺了挺肚子,掸了掸西装上并不存在的灰,眼神却冷了下来,像淬了冰,带着赤裸裸的警告,“出来捞世界,要懂规矩。江湖饭,不是你一个人能吃独食的。”
那“规矩”两个字,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小丽心上,砸得她喘不过气。
她看着林志强那双精明的、毫无愧色的眼睛,里面映出自己愤怒而无助的脸,突然明白过来,再多的争辩都是徒劳。他吃定了自己不敢声张,吃定了这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是她的软肋。
小丽捏紧了口袋里那叠浸着冷汗的钞票,纸张的边缘硌着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像一团乱麻,最终只化作一个沉默的点头,下巴却倔强地昂着。
回到那间挤了八个人的女工宿舍时,已经是深夜。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劣质雪花膏味和隔夜饭菜的馊味,混杂在一起,闷得人胸口发堵。工友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阿珍的鼾声像拉风箱,秀莲磨牙的声音尖锐刺耳。小丽踮着脚尖爬上自己的上铺,动作轻得像猫,生怕惊醒任何人。
她拉上那床洗得发白的碎花布帘,隔绝出一个狭小的、勉强能喘息的空间。枕头下那五千块钱硬邦邦地硌着后脑勺,不再是温暖的希望,而是冰冷的耻辱和警醒,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辗转难眠。
她摸索着从席子底下抽出那本皱巴巴的书,《市场经济学概论》,封面上的字迹已经被汗水浸得模糊发黄,书页卷着难看的毛边,边角还缺了个小口。
这是她从废品站淘来的,花了五毛钱,当时被阿珍笑了好几天。小丽翻开书页,劣质纸张粗糙的触感磨着指尖,像砂纸擦过皮肤。借着窗外昏黄路灯透进来的微光,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啃着那些艰涩的术语,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资本积累…价值规律…剩余价值…”每个字都像块硬邦邦的石头,硌得脑子生疼,可她还是逼着自己往下看,手指在字里行间划过,仿佛这样就能把它们刻进心里。
铅笔在粗糙的笔记本上沙沙作响,写下歪歪扭扭的字迹,墨水时浓时淡,有些地方还洇开了墨团:“林志强就是剥削!他用低价收我的货,高价卖出去,赚走的就是剩余价值!想不被人吃,就得自己懂行,自己当老板!”笔尖太用力,把纸都戳破了个小洞。
“哟,我们小丽姐还在用功呢?”下铺突然传来嗤笑声,是阿珍,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真当自己是块读书的料啦?咱们打工妹的命,认了吧!看那些虚头巴脑的书,还能看出金子来?”
说完,她翻了个身,床板发出“吱呀”的抗议声,接着又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像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小丽握着铅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连带着手臂都微微颤抖。
她没有反驳,只是把嘴唇咬得更紧,更深地埋下头,让额前的碎发遮住发烫的眼眶。昏黄的光晕透过布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带着某种沉重的力量。
它们一点点压碎白日里被林志强踩踏的愤怒与屈辱,又在那片废墟之上,倔强地顶出一颗带着尖刺的嫩芽。
小丽深吸一口气,重新低下头,铅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更响亮的沙沙声,像在宣告一场无声的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