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被他目光一扫,后颈发凉,连忙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瞧我这记性!年纪不大,眼力见儿倒先不行了。错了错了,就是这封,您收好。”
张广这才露出真切的笑意,将一块大洋按在柜台上推过去。他深知老裕泰的规矩——不惹事,不招事。王掌柜这样的聪明人,最懂得什么该看见,什么该装作看不见。
回到桌前时,张广发现凌四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眉头紧锁,指尖在图纸上缓缓移动,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这般专注的模样让他略感意外,却并未出声打扰。
干他们这一行的,脑子不灵光便是最大的短板。他想起当年师门学艺,师傅第一课便是让弟子们背诵城里街巷舆图。不会认方向、不知进退之路,在道上永远只能算个不入流的笨贼,是要被同行笑掉大牙的。
但待他自己拆开那封书信,展开信纸的瞬间,呼吸不由得一滞。这哪里是师兄脑袋不灵光,这怕是要记的实在太多,记不下来吧。
白纸黑字间,将盯梢之人的形貌特征描摹得纤毫毕现:高矮胖瘦,样貌神态,换岗时辰,甚至每个人当值时的疏漏之处,都条分缕析地记录在案。这哪里是寻常的盯梢记录,分明是把对方的底细摸得通透。
“咱这位爷……那可真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张广不由在心里默默赞叹。
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何师兄对着那张精细的图纸记了这许久。眼前这份情报,早已不是他们惯常那般走马观花地“踩盘子”,而是将对方的底细彻底摸了个透亮。
过了约莫半炷香的工夫,凌四终于将那张图纸撕得粉碎,纸屑被他仔细拢进衣兜里。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嗓音里带着几分自嘲:“老子在京城做了七年飞贼,到今日还没栽跟头,真真是祖师爷赏饭吃。”
他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一丝后怕:“从前带着那帮兔崽子干的,算个什么玩意儿……”
话音未落,张广又推过来一张纸。凌四定睛一看,竟又是一张密密麻麻的纸,守卫、盯梢都记录得清清楚楚,连巡更的间隙都算得精准。
他粗粗扫过几行,捏着纸页的指节微微发白,终于抬起头来,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师弟,你这位东家……莫非祖上是宫里豢养的暗探?”
说到这儿,他眼底骤然迸发出炽热的光,嘴角扬起一抹久违的傲气:“有了这等宝贝,不是师兄吹嘘,这四九城里,再没有我凌四不敢去的地方。”
张广抬手止住他的话头,眼底却藏着几分与有荣焉的得意:“莫要瞎打听。师兄,你这次是撞上大运了。好生把这事办妥,若是成了……”
他意味深长地一挑眉,“这辈子可就大不相同了。这一回非同小可,务必要做得干净利落。”他深知师兄的身手,再配上这般周密的情报,此事已是十拿九稳。
二人又在茶馆里探讨了一番,待到起身时,跑堂的已在收拾桌椅,准备打烊了。结账出了茶馆,两人拐进街角一家二荤铺。
张广熟门熟路地招呼:“先上两碗炸酱面垫垫底,再来个一斤白肉,拣肥嫩的。加份白切猪肝,料汁多备些,蒜泥、辣椒油都不可少。有好酒打一斤来。”
店家见是老主顾,笑逐颜开地应了声,不一会儿便摆上茶盏碗筷,收了桌上的铜元,躬身退下:“二位爷慢用。”
正说话间,门帘轻响,走进个素衣女子。她独自要了二两酱牛肉,二两烧刀子,刚坐下抿了口酒,便察觉到张广投来的目光。
令人意外的是,这女子竟径直拎着酒壶坐到了他们桌旁。她旁若无人地夹了几筷小菜,压低嗓音道:
“莫作声,别张望,仔细听着。有人托我捎来这包东西,里头是行事所需之物,连带着全盘计划。放心去办,外头自有人接应。”
说罢便自顾自斟酒吃肉,末了还点了支烟,青烟袅袅中,她悠然起身拍了拍张广肩头:“记得付账噢。”话音未落,人已挑帘而去,消失在暮色里。
那女子闪身出了二荤铺,拐进暗巷,利落地跃上一辆等候多时的骡车。她抬脚轻踹了下打盹的车夫,低斥道:老东西,又偷懒!快走。
中年人车夫从车辕上直起身,鞭子在空中炸开个清脆的响花。“小主子也不知道担心什么?这般费心布置,若那小子还办砸了,这等废物也不值得栽培。”骡车缓缓移动,他回头瞥了眼巷口,“这般周全的安排,便是生瓜蛋子也该十拿九稳了。”
他们浑然不知,此刻二荤铺内的二人正对着桌上那包物事心潮澎湃。
凌四解开系扣时,呼吸不由得一滞。看着眼前粗布包裹里的物件,喉结微微滚动。“连这都备齐了...”
飞爪钩闪着幽冷的寒光,牛筋绞就的绳索盘得整整齐齐,软靴底部的纹路恰是攀檐走壁最称手的样式。更不必说那些瓶罐里迷药,小巧的弓弩,件件都是千金难求的精品。
“居然这般周全,这般精良。”凌四喃喃自语,“便是个寻常毛贼,配上这些家伙事,也敢在京城横着走了。”
作为行家里手,他太清楚这包物事的分量。这不仅是工具,更是说明对方压根不缺他办事。
张广苦笑着摇了摇头,将纸条折好塞进衣袋深处,“这才哪儿到哪儿?东家吩咐了,要你明日就住进庆余堂。夜里动手,不必做旁的,只需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东西送进去便是。”
说着,他将一张银票轻轻推到凌四面前:“这是五百大洋,足够你从容应对明天的花销了。”
凌四盯着那张银票,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忽然挺直腰板,郑重地抱拳说道:“师弟,从今往后,我凌四就跟着你们干了。”
他盯着桌上那包精良的装备,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感慨:“这般周全的安排,哪还有失手的道理?说句实在话,有了这些准备,倒显得我这身本事有些多余了。”
他一边收着包袱,一边神思恍惚,仿佛窥见了另一个天地。原来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同样一件差事,人家办得从容周全,自己却只能凭本事去赌,赌这一次不会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