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新年,城里城外处处透着热闹。各大学堂门口更是人声鼎沸,正值年假,不少学生都要收拾行装回老家过年。
清河镇陆军小学的学生,多是军官子弟,即便不是,也来自附近县城的殷实人家。这些少年郎的行李物品,自然不需自己动手搬运。
于是赶车的、挑夫纷纷聚在校门外,帮着搬运行李,护送学生前往火车站。一时间,校门口喧闹得如同集市。
常灏南抱着几本书走出校门,仔细捆在自行车后座上,正要推车离开,忽听旁边有个老挑夫怯生生喊了一句:“常三爷好。”
“好。”常灏南下意识应了一声,推车走了两步,却猛地顿住!这地方怎么会有人认得他?回头一看是个挑夫,陡然想起宋少轩此前对他说过的事,心中顿时狂喜。他强压住上前揪住对方质问的冲动,告诫自己此时万万不能打草惊蛇,若对方咬死不认,反而会坏事。
他佯装无事骑车离开,却暗中留意那老挑夫的行踪。直到日落时分,老挑夫扛着扁担往家走,常灏南悄悄跟着,一路进了一处村庄。
眼看院子里有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正摇摇晃晃地追着鸡跑,常灏南心中已有五分确定;再细看那孩子的眉眼,九分把握涌上心头。他记下地址,翻身上车,疾驰向老裕丰茶馆奔去。
此时茶馆里的宋少轩正托着腮,一脸生无可恋地发呆。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看来,两个就够他受的。
自打关馨怡进了门,夜里是快活了,白天却成了煎熬。梦玲从未像现在这般紧张计较,而关馨怡也不是省油的灯,竟大大方方在柜前招呼起客人:她是想争个名分,却搅得家中气氛一日紧过一日。
宋少轩正叹气,忽见一人冲进来拉住他:“宋掌柜,我有急事!”
“我知道了,别急。”宋少轩点点头,从柜中取出一只木盒,“你大哥前几日来过,这是送你的。他嘱咐你……”
“这事先放放!”常灏南急声打断,“我问你,我那孩子是不是被一个苦力偷走的?”
“对啊!你找到了?”宋少轩顿时反应过来。
“孩子可有什么特征?”常灏南声音发紧。
“眼睛特别大,左右手虎口各有一颗痣,这是方郎中亲自确认的。”
“走!叫上方郎中,我这就去接我儿子回家!”常灏南眼中迸出光彩,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笃定与激动。
累了一整天,总算挣来了过年的嚼谷。他特意买了大米白面——年总要过得像样些,还捎带了一只拨浪鼓。虽然心疼钱,可一想到是儿子,不是丫头,这钱花得值。
年纪到底不饶人,这一天挑担下来,他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了。可转头想想屋里那咿呀学语的小儿,他咬咬牙,还得撑下去。
回到家,见孩子挥着拨浪鼓咯咯直笑,他也跟着咧嘴傻笑。捻一撮烟叶塞进烟斗,点燃后深吸一口,呵呵,这日子虽苦,心里却是暖的。
“好你个老东西!看你还往哪儿跑!”常灏南一脚踹开竹门闯了进来,身后紧跟着方郎中和宋少轩。
老汉一见来人,顿时面如死灰。孩子终究不是自己的。脸上挨了火辣辣两巴掌,肚子上又挨了一脚,疼得他蜷缩在地。可最让他心碎的,是孩子被抱起时那一声啼哭。
他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抱着孩子消失在夜色中。
“我没儿子了……我没儿子了……哈哈哈……我没儿子了!”他疯了,就在腊月二十三,小年的前一夜。
清河镇陆军小学是官办的甲等学堂,身为教习的常灏南,每月有45块大洋的俸银,再加上北洋军政补贴的一半,统共近七十块大洋的进项。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着实是比下有余了。
孩子一接回家,常灏南便张罗起来。吩咐下人炖上老母鸡,用滚沸的鸡汤细细熬粥,生怕孩子之前粗茶淡饭影响了发育。又赶忙请来裁缝,为儿子量体裁新衣,并郑重为他取名“振文”,寄望他日后能走文墨之路,安稳一生。
他与宋少轩说定,要在茶馆摆一桌谢宴,专为酬谢他与方郎中之恩。因年关将近,勤行各家都忙,便不请外人,只几个自己人聚在一处,温一壶酒,说几句体己话。
本是桩舒心好事,谁知家里却也暗地里较起劲来。梦玲与关馨怡皆擅厨艺,此时都争着要露一手,在后厨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宋少轩从那片烟火气里悄悄退出来,站在院中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齐二爷瞧他那窘态,不由发笑:“我倒有个主意,能教你从此免了这般烦恼,可要听听?”
“二爷,您快救救我吧!再这么下去,我非得憋闷出病来不可!”宋少轩赶忙凑上前,连连作揖。
“分开住吧。”齐二爷语气平静,“如今这宅子确实窄仄了。不如把老茶馆后头那处房产出手,另置办一所宽敞宅院。你每日回家住,这边铺面就任母女折腾去。”
“对对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宋少轩恍然大悟,躬身深施一礼,“多谢二爷指点!事事都劳您为我筹谋,甘雨感激不尽!”
送走齐二爷,他径直往禁烟署点卯。今日是年前最后一日公务,明日众人便要休沐,还有一桩要紧事等着——分钱。
这禁烟署一年到头虽无甚功绩,银钱却敛了不少。年末时节,少不得要给手下弟兄们分润些好处。
宋少轩身为巡长,能分得总数的二十分之一。单是奖金便有二千大洋,另有各烟馆孝敬的抽水二千有余,加之各处送来的年礼,更是琳琅满目。早间还是两手空空而来,散值时身后却跟了辆骡车,满载着各色礼品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