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丰茶馆的后巷深处,藏着一条窄窄的巷道,三间平房安静地立在那儿,收拾得格外洁净。一名妇人头发轻挽,坐在门坎上默默流泪,手里收拾着刚买回来的猪肉。
她把整块肉放进沸水中煮过,取出洗净,再重新入锅。她没学过什么厨艺,唯一会做的,便是这道最简单的阿玛尊肉。
她的目光悄悄转向屋内——那个被紧紧绑在床上的男人。她知道,夫人的死,也许真的起了作用。这一次,他说不定真能戒掉烟瘾,重新做一个正常人。
那男人正是常三爷。外人如何议论,他从来不理,也从不放在心上。可这一次,不同了。他的母亲上吊了,就躺在那冷冰冰的床板上,再不会责备他、不会为他落泪,甚至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曾是真的想就那样死在榻上,死在大烟缭绕的迷雾里。让一切随之湮灭自此不再有嫡庶之别,不再被拿来比较学识高低,也不再被门户之见压得喘不过气。死了,也许就真的安宁了。
可他缺乏死的勇气。而他的母亲却有。她用最决绝的方式告诉他:生路,是被儿子亲手断送的。她生无可恋,一条白绫,结束了这挣扎的一生。
半世受苦,给人作小,十月怀胎,养他二十多年。她从未喊过一声苦,他又凭什么说自己苦? 是他害了她。
从母亲走的那一天起,常三爷发誓戒烟。他让丫鬟把他绑在床上,连母亲的丧事都没有参加。至今整整二十天。
这位爷尚不知晓,他的贵人已经悄然回京,此刻正坐在不远处的裕丰茶馆里悠然品茶。身边陪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宋少轩。
“宋掌柜,别来无恙?这次回京,我特意来见你一面。原以为这辈子再也回不了京城,没想到时局变幻如此之快……真是令人感慨啊。”
齐二爷含笑说着,“今日我在适宜居设了一席,务请赏光。”
“您这趟回来,那津门的宅子怎么处置?您又不缺那几个钱,要我说啊,干脆别卖了。留着那宅子,闲来去住几日散散心,岂不惬意?”宋少轩笑呵呵地接话。
“不必再回去了,这回咱的根基啊,算是稳定了。”齐二爷语气笃定,透着几分扬眉吐气,“庆王爷几次请辞,摄政王都没敢动他。今年多少御史弹劾,连袁大人旧事都翻出来再三抨击。可有什么用?咱们这一派,纹丝不动。”
他略显得意,压低声音道:“何况,洋人那边给了承诺,将来少不了我一官半职,还有什么可担心?”那些被弹劾逼迫、不得不离京避风头的日子,他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二爷,您津门那宅子若是真不用了,”宋少轩仿佛没听见他方才那番豪言,只笑眯眯地问:“不如转给我吧?”
“你?”齐二爷先是一愣,随即仰头笑出声来,“宋掌柜,不是我有意小瞧你。我在津门置办的房产整整齐齐排了一溜儿,光三进的大宅就有六处。租界里头,还立着两栋小洋楼。这数目,你吃得下么?”他话中带刺,目光里毫不掩饰那份居高临下的审视。
宋少轩也不急,只笑呵呵地又问:“是攒了些闲钱,所以斗胆问问。不知租界里那两栋小楼,二爷开价多少?”
见他这般淡定,齐二爷不由得收起几分小觑之心,上下重新打量了他一番。“说你没点儿奇遇机缘,我是不信的。一个小小茶馆掌柜,既读书、又修楼,如今竟还敢打我洋楼的主意。”
他语气缓了些,却仍带着生意人的锐利,“你我相识一场,我也不与你虚抬价钱。但那洋楼地段金贵,两栋虽还未布置,却也值这个数。”
他伸出食指,“一共一万两银子。给你三日时间,凑齐了银票,房契你拿去。”
宋少轩脸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眼下这价钱确实不菲,可他却再清楚不过:十年之间,津门租界的地产价格就将一路飞涨。尤其是经历两次复辟之后,多少失势的北洋军阀退居于此,届时一栋洋楼没有十万大洋,根本想都别想。
这哪里只是一桩买卖?分明是老天送到眼前的财路。这世上,从来没有人会嫌自己银钱太多,宋少轩自然也不例外。有了足够的资本,能做的事便多了起来。
这片天地,与他曾经所想所闻截然不同。若一切安好,他或许真会安心享受富贵人生,做个提笼架鸟、逍遥度日的富家翁。可他所亲眼目睹的,却是一片满目疮痍的土地,是一个穷苦人几乎找不到出路的世道。
若说要做圣人,他自问绝无那般胸怀;但若要他完全无动于衷,却也做不到。既然如今钱财渐丰,又能在不危及自身的情况下暗中行事,或许……是该做些什么了。哪怕只是悄悄地、一步一印地,埋下一些改变的种子。他并不知道,一场即将推动他做出改变的风波,正在悄然发生。
“金姐,我们该走了。这一次,真的多谢你。”女子轻轻拥抱了一下金姐,提起行李准备告辞。
“跟我说谢可就生分了,该是我谢你才对。拉着你东奔西走,结果不知怎么的,咱俩都染上了风寒。说来也奇,你给的药啊,我一吃就好。”金姐拉着她的手笑着问道,“那家茶馆……叫什么名字来着?”
“裕丰。你啊,就别去打扰人家了。”女子也笑起来,轻声嘱咐,“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有什么事,就来沪上找我。”
“小心些……这种人,闹革命是要掉脑袋的。”金姐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说道,随即又扬起笑容,“那说定了,我得空一定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