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支沉默如铁的洪流,在距离平遥城百里之外的官道上悄然止步,并化整为零,如水银泻地般融入周围的丘陵与夜色之中时,顾昭仅带着王五等数十名亲卫,换下了那身代表着无上权力的副元帅礼服,穿上了一袭再普通不过的青色布面武官常服,如同一滴清冷的铁水,悄然汇入了一条由金粉与蜜糖调和而成的河流之中。
这条河流的源头,便是“西风烈”的心脏——平遥古城。
还未等顾昭的队伍靠近城池,一支由数百名精壮护院和数十辆华美马车组成的迎接队伍,便早已在十里长亭恭候多时。为首之人,正是先前在天津有过一面之缘的乔五爷。
此刻的乔五爷,比在天津时更显气度非凡。他身着一袭暗紫色缠枝宝相花纹的锦缎长袍,腰系和田白玉带,脸上挂着热络而真诚的笑容,远远望见顾昭的旗号,便立刻翻身下马,快步迎上前来,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
“小人乔多,恭迎镇国公爷、副元帅大驾!公爷一路鞍马劳顿,我等心怀惶恐,备下薄酒一杯,为您接风洗尘!”
他的身后,一同前来的数十名各大商号的掌柜、族老们,也齐刷刷地躬身行礼,那场面,竟比地方官迎接巡抚大员,还要隆重三分。
这既是极致的尊敬,也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属于财富的实力展示。
顾昭翻身下马,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属于边关武将的憨直笑容,他扶起乔五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乔五爷太客气了!本帅此次前来山西,是为公干,也是想亲眼看看这名闻天下的晋地风华,岂敢劳烦诸位如此兴师动众!”
进入平遥城的那一刻,即便是早已见惯了京师繁华的王五等人,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与关隘那铁血肃杀、黄沙漫天的景象相比,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高大厚重的城墙之内,街道由平整的青石板铺就,两侧是鳞次栉比的精美楼阁,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每一座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那富可敌国的财力。空气中,不再是冰冷的风沙与铁锈味,而是弥漫着高级熏香、陈年酒香与各色美食混合而成的、令人骨头发酥的甜腻气息。
顾昭一行人那身洗得发白的朴素军服,以及身上那股尚未完全散去的风尘与煞气,与周围这种极致奢靡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他们就像一群闯入了瓷器店的蛮牛,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却又引来无数或好奇、或敬畏、或审视的目光。
顾昭的临时行辕,被安排在城中心一座刚刚落成的巨型宅院里。宅院门口,挂着一块由名家手书的黑漆金字牌匾——“顾园”。
仅仅是站在门口,王五就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这座所谓的“园”,其规模和气派,竟比顾昭在京城的那座镇国公府,还要奢华上至少三倍!
乔五爷笑着介绍道:“公爷,这是我等山西众商号,感念您为国为民的功绩,特意为您修建的一处别苑。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是我等的一片心意。您在山西的这些时日,便请安心住下,但凡有任何需求,尽管吩咐。”
踏入园中,更是别有洞天。亭台楼阁,曲水流觞,假山怪石,移步换景,其精巧雅致,竟不输江南的顶级园林。数百名经过精挑细选的美貌侍女与精干仆役,早已在院内垂手侍立,她们的动作整齐划一,连呼吸都仿佛经过了专门的训练,悄无声 息,却又无处不在。
王五和其他亲卫被这阵仗镇住了。他们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铁血汉子,可面对这温柔乡、富贵窟,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适与警惕。他们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仿佛这些巧笑倩兮的侍女,比建虏的白甲兵还要危险。
当晚的接风宴,更是将奢华二字,演绎到了极致。
宴席设在“顾园”最大的花厅之中,地面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生息。厅内点燃的是能让人心神宁静的龙涎香,喝的是地窖里埋藏了超过五十年的“汾清”,每一坛都价值千金。桌上摆放的,是熊掌、驼峰、燕窝、鱼翅……各种山珍海味如流水般呈上,其品类之繁多,做法之精妙,连宫中的御宴,恐怕也不过如此。
席间,请来的是京城都难得一见、据说只为王公贵胄唱堂会的顶级戏班,咿咿呀呀地唱着缠绵悱恻的《牡丹亭》。
然而,最让顾昭在意的,是这场宴会的主角。
那是一位坐在主位之侧,鹤发童颜,面容清癯,眼神温润如玉的老者。他穿着一身朴素的月白色儒衫,气质冲淡平和,若非乔五爷等人对他毕恭毕敬,任谁都会以为他是一位饱读诗书、隐居乡野的大儒。
乔五爷介绍道:“公爷,这位是白老爷子。他老人家是我们‘西风烈’这一任的轮值大掌柜之一,也是我们所有人的主心骨。”
这位人称“白老爷”的老者,缓缓起身,向顾昭举起了手中的玉杯,脸上带着如春风般和煦的微笑。
“老朽白明礼,见过镇国公爷。”他的声音,如同他的人一样,温润而醇厚,令人心生好感,“公爷为国征战,北驱鞑虏,南平台湾,身冒矢石,风餐露宿,实乃我大明朝的擎天玉柱。我等商贾,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无以为报。只愿在这小小的平遥城中,能让公爷稍解鞍马之劳,享受几日真正的人间富贵。”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座的珠光宝气,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说服力:“这天下,终究是英雄的天下。英雄们流血流汗打下来的江山,也理应由英雄们来享受。公爷,老朽敬您一杯!”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高了顾昭,又将他们这种极致的奢华,定义为对“英雄”的犒赏,显得合情合理。
顾昭哈哈大笑,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带着几分酒意和憨直,大声道:“白老爷子太会说话了!我就是一个粗人,哪懂什么擎天玉柱。不过这酒,是真他娘的好喝!这肉,也比军营里的马肉干好吃一百倍!”
他表现得,就如同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边鄙武夫,第一次踏入这繁华世界,被眼前的一切迷住了双眼。对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他只是粗略地扫一眼,赞一声“好看”;对那绕梁三日的昆曲,他听得昏昏欲睡,只夸“热闹”。
他来者不拒,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对晋商们安排的种种奢靡享受,坦然受之。
然而,每当白老爷或者其他人,试图将话题引向盐引、漕运、开中法等实质性问题时,顾昭便立刻摆出一副茫然的表情,挠着头说道:“哎呀,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我可听不懂。军旅之人,只知道听令杀敌,不懂这些风雅算计之事。咱们还是喝酒,喝酒!”
几番试探下来,白老爷眼中的笑意更深了,那是一种智珠在握的、带着一丝怜悯的笑意。在他看来,这位威震天下的镇国公,终究也只是一个勇猛有余、而城府不足的武夫。只要用足够的财富和享乐,便能轻易地将他那颗杀伐果断的心,腐蚀成一滩烂泥。
宴席散后,顾昭在数名侍女的簇拥下,回到了他那堪比皇子寝宫的卧房。
他挥手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走到了窗前。
窗外,是精心设计的园林夜景,月光如水,洒在假山清池之上,静谧而美好。
然而,在顾昭的眼中,这美轮美奂的亭台楼阁,却是一根根由黄金打造的栏杆。这满园的奇花异草,却散发着麻痹人心的毒气。
他嘴角的醉意与憨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如深渊般冰冷的平静。
“他们给我的,不是一座宅院,而是一座金丝笼。”
“他们喂我的,不是琼浆佳肴,而是足以麻痹雄狮神经的毒药。”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浊气,看着水中自己那模糊的倒影。
“这平静的湖面之下,藏着的,是准备择人而噬的巨鳄啊。”
白老爷以为他已经掌控了全局,却不知道,他眼中的那头“蛮牛”,正戴着最完美的伪装,冷冷地注视着这群自以为是的猎人,等待着他们,露出最致命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