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念云那一句“我们家乡的月色”,如同最温柔的钥匙,打开了顾昭心中那把锁闭了多年的、关于另一个世界的孤独之门后,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与快慰,萦绕在他的心间。
他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这个十七世纪的陌生时空里,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分享彼此最大秘密的同类,一个同样孤独了许久的灵魂。这种慰藉,远比攻陷一百座巴达-维亚,赚取一万万两白银,更能让他感到由衷的喜悦。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整个雅加达、乃至整个南洋,都沉浸在一片欣欣向荣的、开创历史的狂热氛围之中。
“大明皇家东印度公司”的牌子,在南洋各个新占领的港口被迅速挂起,满载着香料、黄金和象牙的商船,在强大海军的护卫下,络绎不绝地驶向广州。而一船船来自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和工业品,则以前所未有的规模涌入这片市场,以前所未有的低廉价格,冲击着所有传统的贸易网络。
“龙元”凭借着大明舰队那闪着寒光的炮口和背后堆积如山的白银储备,以前所未有的强势姿态,迅速取代了西班牙银元与荷兰盾,成为了整个南洋贸易体系中唯一的“锚定货币”。
以朱聿键为首的行政团队,在顾昭的授权下,开始大规模地勘探爪哇岛和苏门答腊岛的矿产资源,规划种植园,甚至开始筹备建设南洋的第一座现代化炼铁厂与造船厂。
舰队则在海军司令陈德的率领下,带着精确到可怕的海图,开始探索更远方的海域。一支分舰队,已经抵达了那片在欧洲人口中被称为“新荷兰”的、孤悬海外的南方大陆——澳洲,并在东海岸的一处天然良港,插上了大明的龙旗,建立了一个名为“新金山”的定居点。
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一个无比辉煌、无比远大的未来狂飙突进。东印度公司的每一个人,从最高级的将领到最底层的士兵,都坚信自己正在亲手开创一个前无古人、甚至可能后无来者的伟大时代。
然而,他们所有人都忽略了一点——当一个臣子的功业,大到足以让皇-帝都感到恐惧与颤栗之时,那份功业,便不再是护身符,而是一道催命符。
远在万里之外的,京师,紫禁城,乾清宫。
崇祯皇帝朱由检,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他的面前,跪着几名他最心腹的宦官和大臣,其中为首的,赫然便是东厂提督王承恩。
地面上,散落着一堆来自南洋的、雪片般的捷报。
“顾贼大破红毛夷于巴达维亚,俘其总督……” “顾贼擅立‘东印度公司’,自主贸易,牟取暴利……” “顾贼擅发纸币‘龙元’,欲控南洋之财货……” “顾贼于海外擅封郑芝龙为‘国姓爷’,僭越人臣之分……” “顾贼所部,已探至澳洲,欲为其开疆拓土……”
每一份在旁人看来足以让大明江山永固的旷世奇功,落在崇祯的眼中,都变成了一把把刺向他皇权根基的、最锋利的尖刀!
“僭越!狂悖!无法无天!”崇祯终于停下了脚步,抓起龙椅扶手上的一只玉狮子,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摔得粉碎。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无法掩饰的恐惧,而变得尖利刺耳,“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还有没有我大明二百年的祖宗家法!”
“擅立公司,是为建其私人国库!” “发行龙元,是为夺朕铸币之权!” “册封国姓,是为收买人心,结党营私!” “开疆拓土,更是为他日后另立乾坤,准备退路!”
他不是傻子,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权力,正在被顾昭在万里之外建立起来的那个庞大的军-商-金融复合体,一点一点地、无可逆转地,彻底掏空!
他曾经以为,将顾昭派去海外,可以“借师助剿”,消耗掉他的实力,同时为自己赚取钱财。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顾昭如同一条挣脱了池塘的蛟龙,一旦入了那无边无际的大海,便立刻掀起了滔天巨浪,化身为他再也无法掌控的、真正的巨龙!
他曾经试图通过“辅政委员会”来掣肘顾昭,可如今,那个所谓的委员会,早已成为了顾昭在朝堂之上的“代言人”,他们以“国家利益”为名,将一船船的军火、物资和人才,源源不断地送往南洋,名义上是支援前线,实则是在为顾昭的“独立王国”,不断输血!
他甚至想过,要不要直接下一道圣旨,斥责顾昭的罪行,将他革职查办。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自己否决了。他很清楚,在顾昭手握数十万大军、控制着帝国经济命脉的今天,那样一道圣旨,除了让天下人看他的笑话,不会有任何作用。顾昭甚至不需要抗旨,他麾下的那些骄兵悍将,就会为了“清君侧”,直接挥师北上!
不行,绝对不行!不能再让顾-昭在海外待下去了!再让他经营个一年半载,恐怕整个大明,都要改姓顾了!
在与王承恩等人经过了三天三夜的密谋之后,一条无比恶毒,却又让对手几乎无法拒绝的“阳谋”,终于在乾清宫的烛-光-之下,酝酿成型。
他们不谈国事,不讲罪责。他们只谈一样东西——天理人情。
他们要打的,是顾昭身为“人夫”、“人父”的最后一张底牌。
半个月后,雅加达总督府。
当第一位手持金-牌-令箭、浑身被汗水和海水浸透、几乎是从船板上被抬下来的京师信使,用嘶哑的嗓音,喊出那句“太子殿下病重,陛下有旨,召冠军侯速速回京”时,整个东印度公司的高层,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
然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在接下来的十天里,几乎每隔不到一天,就会有一艘悬挂着“十万火急”旗号的信使船,冲入雅加达港。整整十二批信使,十二面代表着皇-帝最高意志、不容任何辩驳与迟疑的金-牌,如同十二道来自地狱的催命符,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了顾昭的办公桌上。
每一道金牌,都附带着一封崇祯的亲笔信。信上的言辞,一次比一次悲痛,一次比一次恳切。
从一开始的“闻皇儿忽染沉疴,朕心如刀割,盼卿速归,共商国是”,到后来的“烺儿高烧不退,日夜啼哭,口中唯念‘顾-师’二字,朕闻之肝肠寸断”,再到最后几封,字里行间已经充满了为人父的绝望与哀求,“若爱卿再不归,朕恐与烺儿,再无相见之日!朕之江山可失,朕之父子情,不可不全啊!”
这一手,太毒了!
毒就毒在,它完全不给你任何讲道理、讲法理的机会。它把所有的政治博弈、君臣猜忌,都掩盖在了“父子人伦”这面堂而皇之的、任何人都无法去公开质疑的道德大旗之下。
你去不去?
你说这是矫诏,是陷阱?那你就是怀疑皇帝在用自己儿子的性命来构陷忠良,这是不忠不孝! 你说军情紧急,南洋未定,走不开?那你就是置太子殿下、你学生的性命于不顾,为了自己的功业,罔顾人伦,这是不仁不义!
整个总督府的会议室内,气氛压抑到了冰点。朱聿键、陈德、郑芝龙,以及所有陆战队和舰队的高级将领,几乎全部到齐。他们看着桌上那十二面闪着寒光的金-牌,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公爷!万万不可!”脾气最火爆的陆战一师师长,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眼睛通红地吼道,“这分明就是那昏君的毒计!什么太子病重,全是假的!他就是怕了!怕了公爷您的不世奇功,怕您功高震主,要骗您回去,加害于您啊!”
“是啊,公爷!”海军司令陈德也沉声道,“岳武穆之事,殷鉴不远!您若是就此孤身回京,无异于自投罗-网!末将敢用项上人头担保,您只要一踏上京师的土地,东厂的诏狱,就给您预备好了!”
“另立乾坤吧!”
一个更加决绝、也更加大逆不道的声音,在会议室中响起。说这话的,竟然是曾经的海盗王,如今被顾昭册封为“国姓爷”的郑芝龙。他站起身来,对着顾昭深深一揖,用一种无比狂热的语气说道:
“公爷!此所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如今我等雄踞南洋,坐拥雄兵数十万,舰队横行无敌,财货堆积如山!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何必再受那昏君鸟气!我等愿拥立公爷,在此海外,开创一新天新地!届时,您便是这万里海疆唯一的王!我等,皆愿为您-效死!”
“请公爷(主公)在此另立乾坤!”
一瞬间,会议室内,所有将领,无论新旧,无论嫡系旁系,全都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声震屋瓦!
这一刻,他们不是在逼宫,而是在用自己的忠诚与性命,做最后的哀求。
顾昭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那副巨大的世界地图,目光从南洋,移动到大明,再从大明,移动到整个世界。
他知道,部下们说的,都是对的。 他知道,只要他点一点头,一个新的、可能比历史上的“郑氏台湾”更加强大的海上王国,将立刻诞生。他将成为这个王国无可争议的君主。 他甚至知道,以他手中掌握的力量,假以时日,未必没有机会挥师北伐,问鼎那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
但是……然后呢?
他看着地图上,那片被他标记为“大明”的广袤疆土,陷入了长久的、痛苦的沉思。
如果他公然抗旨,接受了部下们的“劝进”,那他过去所做的一切,都将瞬间变味。
他组建新军、改革制度、开海贸易,所喊出的口号,一直是“为国强-兵”、“为民富裕”。他的一切行动的法理基础,都建立在他“大明冠军侯”、“最高国务委员”的身份之上。正是因为顶着这层“忠臣”的光环,他的改革才没有受到太大的阻力,他才能名正言顺地调动帝国的资源。
可一旦他选择“另立乾坤”,那他就不再是那个为国征战的英雄,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叛贼”。
他所建立的一切新秩序,都将失去最根本的“合法性”。国内的百姓,会如何看待他?那些被他整顿过的士绅,会不会立刻跳出来,指责他“名为国-贼,实为汉贼”?他赖以为根基的整个大-明,将会因此陷入何等剧烈的动荡与分裂?
他将从一个秩序的建立者,变成一个秩序的破坏者。
为了自己的一条命,去赌上整个天下的安宁,以及自己一直以来坚守的、那个改变这个国家与民族命运的最初理想。
这道题,太难了。
这是一个忠臣被杀,和叛贼求生的终极电车难题。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们的主心骨,做出那个将决定所有人,乃至整个历史走向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