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顾昭以马六甲海峡为舞台,用一份《南海公约》强行给整个亚洲的海上秩序定下新规矩,将自己的意志包装成“国际法理”,化身为初具雏形的“世界警察”之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京师紫禁城,一股针对他的、源自权力最顶端的暗流,也正积蓄着力量,试图冲破那早已被制度与惯性固化的堤坝。
最新的消息,通过加密电报,以一种近乎于实时的方式,从马六甲传回了天津,再由天津的最高国务委员会办公室,以书面简报的形式,呈送到了紫禁城的御案之上。
崇祯皇帝看着那份简报,久久无言。
“亚洲联合舰队”、“南海公约”、“文明的秩序”、“不受保护的目标”……每一个从顾昭口中说出的、充满着力量与开创性的词汇,都像是一根根无形的尖针,深深地刺痛着他作为天子的、那本就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曾几何时,号令四夷,万国来朝,那是唯有大明天子才能拥有的荣光。而如今,顾昭在海外所做的一切,甚至已经懒得再用“奉天承运”的名义了。他的一言一行,都像是在向全世界宣告:在这片由他舰队所及的海洋上,他顾昭的意志,便是新的“天意”。
这种皇权被彻底架空、甚至被无视的屈辱感,让崇祯皇帝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他抬起头,环视着这座空旷而威严的乾清宫,第一次感觉自己像是被囚禁在这座黄金牢笼里的、一个即将被人遗忘的象征。
恰在此时,新任的东厂提督王德化,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跪到了他的脚下。这位在最近几次小规模的朝堂清洗中,通过为皇帝搜罗政敌罪证而尝到权力甜头的心腹太监,用一种嘶哑而又充满忧虑的声音,开始了他蓄谋已久的“进谏”。
“万岁爷,老奴有罪,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崇祯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王德化磕了个头,用袖子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悲声道:“万岁爷,如今镇国公威势滔天,功盖寰宇,这本是我大明之幸。然……然其麾下党羽,已遍布朝野内外,从内阁六部到地方总督,从皇家银行到各大报社,无不以其马首是瞻。长此以往,老奴只怕……只怕天下人只知有顾党,而不知有陛下您这位万乘之主啊!”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在了崇祯内心最恐惧、最隐秘的痛处。
王德化见皇帝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连忙趁热打铁,抛出了自己的核心目的:“为我朱家江山万年计,老奴斗胆,请万岁爷早立太子,使之出阁讲学,参预政务,学习监国!太子乃国之根本,唯有将太子这面大旗竖起来,才能让朝中那些心怀忠义的老臣们,有一个可以凝聚和依靠的中心。如此,方能收拢朝臣人心,以固国本啊!”
“太子监国……”崇祯缓缓地咀嚼着这四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当然清楚,凭自己年仅十余岁的长子朱慈烺,根本不可能处理任何复杂的政务。王德化,或者说他背后那些不甘心被边缘化的旧臣们,真正的意图,是想借“太子”这面拥有着无上法理与道义的旗帜,重新整合起一支只忠诚于“朱家皇室”的政治力量,来与顾昭那个强大的、已经开始高效运转的“最高国务委员会”,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这是一个阳谋。一个他作为皇帝,无法拒绝的阳谋。他希望那些对顾昭的激进改革心怀不满的旧臣,那些在军功新贵面前抬不起头的文官,那些被皇家银行的金融体系冲击得利益受损的士绅代表,能够迅速地围绕在“太子”的周围,形成一个新的、只听命于他崇祯的政治中心。
“好一个‘以固国本’……”崇祯的嘴角,逸出一丝冰冷的笑意。他挥了挥手,示意王德化退下。
是夜,崇祯独自一人,来到了东宫。
皇太子朱慈烺正在灯下,费力地抄写着《帝范》。这个尚显稚嫩的少年,在看到自己的父皇突然驾临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连忙起身行礼。
崇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过去,拿起儿子抄写的文章。字迹还很稚嫩,但一笔一划,都写得极为认真。他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有七八分相像、眼神中带着一丝胆怯与孺慕之情的孩子,心中百感交集。
他将朱慈烺拉到身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于呓语的语气说道:“烺儿,你是大明的太子,是未来的天子。这天下,终究是咱们朱家的。你要记住,无论何时,这社稷的根本,都在于君权神授,在于父慈子孝。你要快快长大,为父皇分忧啊。”
朱慈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从父亲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期许、挣扎与深深的疲惫。他不知道,自己这个皇太子的身份,即将成为一场巨大政治风暴的中心。他只感觉到,父亲抓住自己肩膀的手,很用力,让他有些疼。
数日后,早朝。
当所有朝会议程都进行完毕之后,崇祯皇帝突然抛出了一个让整个朝堂瞬间陷入死寂的重磅议题。
“众卿,太子慈烺,年已渐长,朕意,当择日为其出阁讲学,开筵讲读。同时,为使太子早日熟悉政务,以备将来克承大统,朕决定,命其在讲学之余,于文华殿学习监国理政。诸卿,以为如何?”
这个议题,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瞬间在朝堂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短暂的寂静之后,以几位留任的、在顾昭体系中被边缘化的老臣为首,立刻出列,山呼万岁。
“陛下圣明!太子乃国之储君,早日学习理政,乃稳固江山之万全之策!臣等,附议!”
“臣等附议!此乃我大明之幸,社稷之幸也!”
这些人的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于狂热的激动。他们苦苦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而以新任内阁首辅、顾昭的核心盟友孙传庭,以及兵部尚书赵率教等“顾党”核心成员,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
他们无法公开反对。
“立太子”、“太子监国”,这是皇帝的家事,更是符合太祖皇帝所立下的祖宗法制。任何反对的言论,都会被立刻扣上“不忠”、“蔑视储君”甚至是“意图谋反”的大帽子。他们很清楚崇祯皇帝此举的真实目的,就是要在他们的“最高国务委员会”之外,另立一个政治山头,一个可以合法地、名正言顺地干预政务的权力中心。
孙传庭与赵率教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凝重。他们没有立刻表态,而是选择了沉默。他们需要时间,需要等待最高国务委员会的集体决议。
朝堂上的诡异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
仅仅半个时辰之后,一封由天津最高国务委员会办公室直接发来的加密电报,便送到了内阁首辅孙传庭的手中。
电报的内容,简洁而又力道万钧,充满了令人赞叹的政治智慧。
孙传庭看完电报,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他整了整衣冠,手持笏板,慨然出列,朗声道:“启奏陛下,臣,孙传庭,谨代表最高国务委员会,完全赞同并支持陛下关于‘太子监国’的圣明决定!”
此言一出,那些旧臣们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喜悦,而崇祯皇帝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以为,顾昭的党羽,终究还是在“法理”与“大义”面前,选择了退让。
然而,孙传庭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身份贵重。如今初学理政,当有良臣辅佐,方能不负陛下所托。臣等以为,为妥善辅佐太子殿下监国,应由内-内阁几位核心大学士,会同六部尚书,以及最高国务委员会的几位常务委员,共同组成一个‘太子辅政委员会’。”
他顿了顿,用一种更加清晰、也更加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出了最核心的一条。
“所有需要太子殿下‘监国’裁决的政务,为求稳妥,皆需先经由‘辅政委员会’进行详细讨论、拟定出成熟的一至三条方案后,再呈送太子殿下御览,由殿下朱笔圈定。如此,既能让殿下熟悉政务,又不至于因一时疏忽,而有误国本。不知陛下,以为然否?”
这一招,实在是太高明,也太狠了!
这便是顾昭集团商议出的策略——“明面支持,暗中架空”!
他们非但不反对,反而还以前所未有的积极姿态去支持,并且主动提出要“帮助”皇帝把这件事办得更“稳妥”,更“符合规矩”。他们用一个“辅政委员会”的制度设计,巧妙地在皇帝的“太子监国”之权前面,又加了一道坚固无比的制度防火墙。
从此以后,任何政务,都必须先通过这个由他们自己人牢牢掌控的“辅政委员会”,进行“过滤”和“加工”,最后送到太子面前的,只不过是他们早已设定好的选择题。太子的“监国之权”,被彻底虚化成了一个盖章的权力。
崇祯皇帝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费尽心机打出的一张王牌,就这样被对方用一种无可指摘、甚至还显得“忠心耿耿”的方式,给轻松化解了。对方甚至连一场激烈的朝堂辩论都没有给他,就直接用一套更为成熟、更为严密的政治制度,将他的帝王心术,关进了笼子里。
他看着下方那位侃侃而谈、神情自若的孙传庭,看着他身后那些同样面色平静的“顾党”重臣,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终于悲哀地发现,自己所面对的,早已不是一个单纯的权臣,而是一个组织严密、人才济济、懂得如何运用规则和制度来进行博弈的、成熟得可怕的现代政治团体。
在这样的对手面前,他那点传承自祖宗的、古老的帝王权谋,显得如此的幼稚和可笑。
“准……奏……”
崇祯皇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君臣之间最后一次激烈的权力交锋,就这样,以一种波澜不惊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而帝国的权力天平,也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之后,无可挽回地,彻底滑向了制度化的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