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兰遮城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一种全新的、更加喧嚣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尘土,便已在这片废墟之上,冲天而起。
顾昭并没有像历代所有得胜还朝的将军那样,在攻陷敌方主城后便急于班师回朝,去京师享受皇帝的封赏与百官的朝贺。恰恰相反,他似乎将台湾这片刚刚被征服的、在许多中原士大夫眼中依旧是蛮荒瘴疠之地的岛屿,当成了他更为宏大棋局中,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一个可以让他肆意挥洒心中蓝图的“样板间”与“桥头堡”。
曾经象征着荷兰殖民统治的热兰遮城,被他毫不犹豫地更名为“安平”——取“平安大明,平定四海”之意。在数万名军士、工兵以及被解放的汉人劳工的共同努力下,一场规模宏大到令人咋舌的建设工程,在这片土地上如火如荼地展开。
残破的城墙被修复、加固,并且按照天津军械学院最新的要塞理论进行了现代化改造;宽阔笔直的石板道路,如同棋盘一般,在新的城区规划中不断延伸;被战火摧毁的港口,正在被俘虏的荷兰工程师的技术指导下进行着扩建与疏浚,足以停泊数十艘巨舰的深水码头正在成形。更远处,大片荒芜的土地被开垦出来,规划成整齐的方格,为即将到来的大规模移民和国营种植园,做着前期的准备。
这是一幅奇异而又充满了无穷活力的殖民地建设画卷。身穿灰色军服的大明士兵,与赤着上身、皮肤黝黑的本地土着部落成员一同挥汗如雨;精明的江南商贾,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与随军的文官们激烈地讨论着未来蔗糖和樟脑的贸易份额;而那些金发碧眼的荷兰战俘,则在明军士兵的看押下,神情复杂地操作着他们带来的欧洲机械,为这座正在拔地而起的新城,贡献着自己的技术与力量。
在这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之中,一场决定台湾未来,乃至整个大明海洋战略走向的会议,在安平城临时搭建的指挥部内,正式召开。
指挥部内,悬挂着一幅巨大的、以前所未有的精准度绘制的东亚及南洋全域海图。顾昭一身常服,站立在海图之前,他的身后,是刚刚被正式册封为“国姓爷”东宁王的朱聿键、海军舰队的主要将领、从南方调来的高级文官以及数位手眼通天的皇商代表。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顾昭的身上,等待着他宣布对这片新土地的长期规划。
“诸位,”顾昭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他用手中的指挥杆,在海图上的台湾岛上重重一点,“此地,非蛮荒之地,乃我大明刺入南海的利剑,是我华夏经略远洋的基石。从今日起,安平城与南部的打狗港,将同时兴建我们大明水师最顶级的海军基地。”
他的指挥杆向南划动,点在了高雄的位置。
“安平在北,打狗在南,两地形成犄角之势,进,可前出吕宋、东瀛,退,可扼守巴士海峡,彻底锁死南洋贸易的东北航线。本公要将此地,打造成一座永不沉没的、属于我们大明的海上雄关!”
在场的将领们闻言,眼中顿时爆发出炙热的光芒。他们深知这两座海军基地的战略价值,这几乎等于是在西方列强的传统航道上,钉下了一颗永远也无法拔除的钉子。
紧接着,顾昭的话锋一转,从军事转向了经济。
“有兵无饷,则兵心必乱。台湾物产丰饶,远胜于我们脚下这座小小的岛屿。我意,以安平为中心,大力发展蔗糖、樟脑、茶叶等经济作物,建立由官方控股、商贾入股的国营种植园,以统一的生产和销售,获取最大的利润。”他的目光看向了那几位商人代表,“所得利润,三成归国库,三成用于台湾本地的军政开销与建设,剩下的四成,由所有参与的股东按股分红。”
商人们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这种模式,闻所未闻,但他们敏锐地嗅到了其中蕴含的、足以让他们富可敌国的庞大商机。
“此外,”顾昭的指挥杆移到了岛屿的中部,“据勘探,此地蕴含丰富的煤矿与硫磺。我们将利用被俘的荷兰工匠,就地建立起一座小型的钢铁厂和火药厂,为我们的舰队提供就近的维修和补给。我们要让台湾,不仅成为一座军事要塞,更要成为一个可以自我造血的工业基地。”
最后,他谈到了民政。
“欲长久治理,必先安民。所有迁徙至此的汉家移民,将以百户为单位,统一编入‘保甲’体系。闲时为民,垦荒耕种;战时为兵,协同守备。所有适龄男丁,每年都必须接受为期一月的军事训练。”他看向朱聿键,“此事,由东宁王你全权负责,务必做到令行禁止。”
朱聿键悚然一惊,立刻躬身领命。他明白,这是一种军管与民政相结合的铁血政策,是为了在最短时间内,将这片土地彻底掌控在手中。
“至于本地的土着部落,”顾昭的语气稍缓,“当以怀柔为主。在各主要部落设立学堂,教授汉语、算术,传播我华夏衣冠礼仪。凡愿意归化、接受汉化的部落,其子弟可与汉民同等待遇,甚至选优者,可入军、入仕。”
一套涵盖了军事、经济、民政、文化的全方位、立体化的“新政”蓝图,在顾昭的口中,被清晰而系统地描绘出来。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将领还是文官,都被这幅宏伟而又细致入微的规划所震撼。他们第一次意识到,这位镇国公所图谋的,绝不仅仅是收复一片失地,而是在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全新的海外帝国模式。
然而,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就是全部的时候,顾昭却抛出了一个真正石破天惊的计划。
“以上种种,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执行机构来统合协调。”他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因此,本公决定,以原有的‘台湾开拓公司’为基础,联合皇家银行、南方诸位愿意出海冒险的商贾,以及那些在封地内无所事事的宗室藩王,正式组建一个全新的机构——”
他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然后,用一种无比庄重的语气,宣布了这个将要震动整个世界的名字。
“大明皇家东印度公司!”
这个名字一出,指挥部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在场的商人们,对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他们的竞争对手,是盘踞在南洋吸血的荷兰人与英国人的代名词。而现在,顾昭竟然要成立一个属于大明自己的“东印度公司”!
“本公已代拟国书,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恳请陛下授予公司‘皇家特许状’!”顾昭的声音变得高亢起来,“凭此特许状,公司将被授予在南洋、西洋乃至一切‘未知之地’,进行自由贸易、建立殖民商站、组建公司武装、甚至……对他国势力进行宣战与媾和的权力!”
这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商业公司了!这是一个集商业、军事、外交、殖民于一体的巨型怪物!是披着商业外衣的国家意志的延伸,是一只可以代替朝廷,去执行那些不方便由官方出面的、所有肮脏而又获利丰厚任务的“白手套”!
顾昭看着众人震惊的表情,满意地点了点头:“公司的总部,就设在台湾安平。本公,自任公司终身大班。东宁王朱聿键,任第一副大班,兼理台湾总督府事务。”
任命完核心人选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一直安静地站在角落里,默默记录着会议纪要的少女身上。
“念云。”
“属下在。”念云立刻放下手中的纸笔,上前一步。
“你精通泰西诸国语言,又对他们的风俗规矩颇为熟悉,”顾昭看着她,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即日起,你便担任本大班的‘首席秘书’,专门负责处理公司与西洋各国的文书往来与交涉事宜。”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让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担任如此重要的职位,这在等级森严的大明,简直是闻所未闻。但看到顾昭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无人敢于出声反对。
念云自己也愣住了,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与自信的光芒,躬身领命:“属下……遵命!”
数日后,在公司正式成立的第一次扩大会议上,面对着来自葡萄牙、西班牙的商人代表,以及被俘的荷兰东印度公司高级官员,念云的表现,震惊了所有人。
她身着一身专门定制的、干练的深蓝色女式官服,站在顾昭身侧,面对着一群人高马大的欧洲人,毫无惧色。她用一口流利到足以让马德里贵族都感到汗颜的西班牙语,清晰地阐述着新公司的贸易规则;又用带着标准阿姆斯特丹口音的荷兰语,驳斥着荷兰代表关于战俘待遇的抗议;甚至还能用略显生涩但语法精准的英语,与一位前来投石问路的英国冒险家,讨论着未来在马六甲进行合作的可能性。
她那与其年龄完全不符的镇定、自信与干练,以及对西方世界那深入骨髓般的了解,让所有在场的欧洲人都为之侧目。
顾昭坐在主位之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的心中,关于念云真实身份的那个巨大疑惑,再次变得无比清晰起来。这种知识的广度与深度,绝不是一个在西山书院读了几本书、听了几个传教士讲故事的本土少女所能拥有的。
会议结束后,在返回临时官邸的路上,顾昭终于开口,看似随意地问道:“你似乎对这些红毛夷的规矩很了解,比礼部那些皓首穷经的官员懂得还要多。”
念云的脚步微微一顿,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她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脸上露出了招牌式的、狡黠的微笑。
“都是在西山书院的藏书阁里,从那些没人看的杂书上看到的,再加上平日里听那些西洋传教士们吹牛,听得多了,自然就记住了。”她歪着头,灵动的双眼看向顾昭,话锋一转,巧妙地将问题抛了回去,“公爷不也一样吗?您所知道的那些火器、战舰、天文、地理的知识,似乎……也并非此世凡人所能知晓。您好像……对这天下万物,都了如指掌呢?”
四目相对。
顾昭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试探,一丝紧张,以及一丝……只有同类才能明白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有些秘密,或许并不需要说破。当两道来自不同时空的灵魂,在这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相遇,他们彼此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馈赠,也是最大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