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朔风,如同无数把锋利的、无形的刮刀,席卷着燕山山脉的每一道沟壑。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将古老的长城装点成了一条蜿蜒起伏的银色巨龙。只是,此刻在这巨龙的脚下,正翻涌着一片由旗帜、刀枪和人头组成的、足以让天地为之变色的黑色海洋。
后金二十万大军,倾国而出。
大军的中军位置,一座用黄幔围起的高台上,皇太极身披厚重的貂裘,手持一具从葡萄牙商人那里高价购得的单筒望远镜,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远处那座名为喜峰口的雄关。他的身边,多尔衮、阿济格、多铎等一众八旗最悍勇的王公贝勒,也同样神情肃穆地眺望着那道他们曾不止一次洞穿过的防线。
根据以往的经验,此刻的关墙上,应该是大明守军惊慌失措的身影,是仓促点燃的烽火,是乱糟糟的备战景象。然而,今天,望远镜视野中的一切,却让皇太极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那不是他所熟悉的、孤零零的一道城墙。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他毕生所学都无法理解的、庞大而狰狞的战争怪物。
以喜峰口关城为核心,向两侧的山脊绵延开去,每隔数百步,便会突兀地耸立起一座灰白色的、呈现出锐利星芒状的堡垒。那种堡垒的形状极为怪异,拥有多个突出的尖角,使得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都无法避开其侧面的火力射击。在堡垒与堡垒之间,则被无数道深邃的、如同蛛网般纵横交错的壕沟所连接。在这些壕沟的前方,还有更宽、更深的巨大沟壑,显然是用来阻止骑兵进行集团冲锋的反骑兵壕。
更让他感到心惊肉跳的,是那些被修建在两侧山顶制高点上的、一个个由灰白色奇异石头(水泥)浇筑而成的半圆形平台。平台上,密密麻麻地部署着一排排黑洞洞的炮口,那些火炮的形制,远比他手中的红夷大炮要显得轻便而精悍。
整个长城防线,已经不再是一条“线”,而是一个由无数火力支撑点、交通壕、棱堡群和炮台阵地所构成的、层层叠叠、纵深宽广的立体防御体系。它就像一头浑身长满了钢铁尖刺的巨大刺猬,安静地匍匐在冰天雪地之中,等待着猎物自己撞上来。
“那……那是什么鬼东西?”性子最是暴躁的英亲王阿济格,第一个忍不住咒骂出声。他那双习惯了在冲锋陷阵中寻找敌人弱点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茫然和困惑。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他对战争的理解。
睿亲王多尔衮的脸色则凝重到了极点,他一言不发,但紧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已经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他比阿济格看得更深、更远。他能想象得到,一旦大军冲向那道防线,将会陷入怎样一个由四面八方的交叉火力所构成的死亡陷阱。那种星芒状的堡垒,没有任何射击死角,任何试图靠近它的士兵,都会同时暴露在至少两个方向的火力之下。
“看来,那个顾昭,在我们埋头享乐的时候,也没闲着啊。”皇太极缓缓放下望远镜,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闪过了一丝冰冷的寒意。他预感到了此战的艰难,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他赌上了整个后金的国运,就只能硬着头皮,将这场豪赌进行到底。
“传令!”他决然地挥手,“按原计划,命两黄旗汉军、蒙古正蓝旗为第一波,发动试探性进攻!我倒要看看,他顾昭这乌龟壳,到底有多硬!”
进攻的命令,迅速传遍了整个后金军阵。
苍凉的牛角号声冲天而起,数万名穿着杂色服装的汉军和蒙古仆从部队,在各自将领的皮鞭和呵斥下,呐喊着,如同退潮后的海浪,再一次汹涌地向着长城防线席卷而去。
在他们身后,最精锐的正黄、镶黄两旗的满洲巴牙喇兵,正骑在马上,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他们的任务,是在炮灰们消耗掉守军的体力和弹药,并冲开防线缺口后,再如同最锋利的剃刀一般,一举切入,彻底撕碎敌人的防线。这是他们百试不爽、战无不胜的经典战术。
然而,今天,他们面对的,是赵率教和他麾下那支完全用“西山讲武堂”的全新军事思想武装起来的、以逸待劳的北方边防第二军团。
喜峰口最高的指挥塔楼内,赵率教同样举着一具望远镜,冷静地观察着敌军的动向。他的身边,参谋们正在沙盘上迅速地标记着敌军的集结点和进攻路线,传令兵则往来穿梭,将一道道清晰的指令传递到防线的每一个角落。这里没有丝毫的慌乱,一切都像是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按照事先演练了无数遍的流程,有条不紊地转动着。
“敌军进入一号区域,预计将在十五分钟后抵达我方反骑兵壕。”一名参谋高声报告。
赵率教头也不抬,声音沉稳地下令:“命令A3至A7炮群,目标敌军集结后队,三轮急速射,覆盖式炮击!命令b1至b5炮群,目标敌军进攻前锋,标尺一千五百,自由射击,进行拦阻!告诉炮手们,不要吝惜炮弹,侯爷给我们的任务,就是用炮弹,把鞑子的胆气,彻底轰碎!”
“遵命!”
命令下达,死寂的长城防线,瞬间活了过来!
部署在各个山头炮台上的数百门十二磅新式野战炮,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这种由天津军械厂统一标准化生产的野战炮,射速和精度远非后金那些笨重的红夷大炮可比。炮手们按照平日里演练过无数次的流程,装填、瞄准、发射,动作娴熟而高效。
天空中,瞬间被无数呼啸的黑点所布满。这些黑点划出一道道致命的抛物线,精准地砸进了后金军那拥挤不堪的阵型之中。
尤其是对后金军后队集结地的覆盖式炮击,其场面之惨烈,简直如同地狱降临!爆炸的火光和浓烟,成片地在人群中腾起。每一发开花弹的爆炸,都会将方圆数丈内的一切生命,连同冻得坚硬的土地,一同掀上半空。残肢断臂与破碎的旗帜混杂在一起,在血色的烟尘中飞舞。那些还没来得及投入战斗的后金士兵,就在这种闻所未闻的、来自远方的打击下,成批地被屠杀。
而冲在最前面的汉军和蒙古仆从部队,则遭到了更加精准的拦阻射击。炮弹如同长了眼睛一般,不断地在他们前进的道路上犁开一道道死亡的沟壑。冲锋的阵型,瞬间变得稀稀拉拉,混乱不堪。
“冲过去!冲过去就有活路!后退者,杀无赦!”后金的监军们挥舞着马刀,声嘶力竭地咆哮着,驱赶着这些炮灰继续向前。
在巨大的伤亡和督战队的双重逼迫下,终于,有一部分残存的士兵,踩着同伴的尸体,冲过了炮火的拦阻地带,抵达了那道巨大的反骑兵壕之前。
还没等他们想出如何渡过这道天堑,死亡的交响曲,奏响了它最华丽的乐章。
两侧的星芒状棱堡,那一个个预设好的射击口,在这一刻同时喷吐出了致命的火焰!
装备在棱堡火力点内的,是经过改良的“迅雷铳”和专门用于近距离防御的臼炮。“迅雷铳”的多管设计,使得它能在一个极短的时间内,泼洒出密集的弹雨。而臼炮,则能将一罐罐装着铁砂和碎片的“万人敌”,以高抛物线,准确地投射到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一时间,弹丸如蝗,铁砂如雨。从左右两个方向射来的交叉火力,形成了一张毫无死角的、由钢铁编织成的死亡之网。那些冲到近前的士兵,无论是身穿棉甲还是铁甲,在这张网面前,都如同纸糊的一般。他们成排成排地倒下,被打成一团团模糊的血肉。反骑兵壕前的空地,在短短几分钟内,就被一层厚厚的尸体所铺满,鲜血将皑皑的白雪,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在后方压阵的,多尔衮麾下最精锐的一支满洲巴牙喇骑兵,按捺不住,试图从侧翼寻找突破口。他们是八旗的骄傲,是曾经在萨尔浒让数万明军灰飞烟灭的天之骄子。他们怒吼着,催动战马,发起了他们引以为傲的决死冲锋。
然而,迎接他们的,是早已被测算好射击诸元的炮火,是深不见底的反骑兵壕,是棱堡上永不停歇的弹雨。这些曾经纵横辽东、让大明闻风丧胆的勇士,最终的结局,和那些炮灰没有任何区别。他们甚至连长城的墙根都没有摸到,就在距离防线数百步的地方,连人带马,被彻底撕成了碎片。
高台之上,皇太极手中的望远镜,无力地垂了下来。他的脸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一种死灰。他的手脚,一片冰凉。
他看到了,他亲眼看到了,他最勇猛的巴牙喇兵,那些能与熊虎搏斗的勇士,是如何像一群无助的羔羊,被屠杀,被粉碎,甚至连让敌人拔刀的机会都没有。
这不是战争,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冷酷的、工业化的屠杀。他引以为傲的、赖以起家的八旗铁骑,在这种全新的、由钢铁、水泥和科学计算所构成的战争机器面前,脆弱得就像一个笑话。
“时代……真的变了。”他喃喃自语,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与绝望。
“汗王!不能再这么打了!这是让我们最好的勇士去送死!”阿济格双目赤红,冲到皇太极面前,嘶声吼道。
皇太极没有理他,只是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份震惊与绝望,已经被一种更加深沉的、属于枭雄的冷静所取代。
“鸣金,收兵!”他下达了命令,声音异常平静。
“传令全军,停止强攻,后撤十里,安营扎寨!另,从各牛录中,选拔出最精锐的探子,化整为零,给我不分昼夜地去侦察!我要知道这道防线的每一个细节!我不信,他顾昭能用这种乌龟壳,把整个燕山都包起来!这道防线,一定有它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