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以“定海神沙”为代表的大基建,是顾昭为天津卫塑造的强健骨骼,那么他接下来所做的一切,则是在为这具骨骼,注入一颗由煤铁驱动、蒸汽轰鸣的、史无前例的强大心脏。
这项伟业的起始点,源于一场能源的革命。
军械总局天津分部的临时工坊内,孙元化与石铁生,正带领着一群最顶尖的工匠,围着几座新砌的、密封性极好的砖窑,神情紧张而又期待。这,便是顾昭根据后世记忆,画出的“干馏炼焦炉”的简易图纸。
长久以来,大明乃至全世界的冶铁,都依赖于木炭。然而木炭的生产,不仅效率低下,而且对森林的破坏是毁灭性的。更重要的是,木炭燃烧的热值和纯度,已经达到了这个时代冶金技术的上限。
“侯爷,此法……当真可行?”石铁生看着工人们将黑漆漆的煤块送入窑中,然后将窑门密封,只留下小小的排气孔,心中充满了疑虑,“煤炭杂质甚多,且烟熏火燎,素来被视为‘劣等’燃料,用其炼钢,只怕会污了上好的精铁。”
“石总匠,眼见为实。”顾昭微微一笑,“我们并非直接用煤,而是要‘炼’煤。隔绝空气,以烈火将其中的杂质与水分‘逼’出来,剩下的,便是百炼成钢的‘钢筋铁骨’。”
经过数个时辰的闷烧,当窑门再度开启时,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窑内的煤块,已经变成了一种银灰色、满是细密孔洞、质地坚硬的多孔固体。它,就是焦炭。
当第一批焦炭被送入改良后的高炉时,奇迹发生了。焦炭燃烧所产生的炽热高温,远非木炭可比,它轻易地将铁矿石熔化成了奔腾的铁水。更重要的是,由于杂质极少,炼出的生铁,纯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场能源革命的成功,为接下来的工业爆炸,提供了最澎湃的动力。
在距离天津卫城数十里外,一片靠近开平煤矿与滦州铁矿的荒芜平原上,一座真正的工业巨兽,开始拔地而起。顾昭将其命名为——“天津煤铁复合体”。
这个名字,对于大明朝的任何人来说,都显得陌生而怪异。但若有人能从高空俯瞰,便会为其展现出的、超越时代的恢弘与严谨,而感到深深的战栗。
来自保定的年轻工匠李四,第一次跟随时任军械总局副总匠的石铁生,踏入这片区域时,他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传说中阎罗王的炼狱。
数十根高耸入云的巨大烟囱,正不知疲倦地向着天空喷吐着浓密的黑烟,将整片天空都染上了一层工业的灰色。巨大的厂房,如同匍匐的钢铁巨兽,鳞次栉比,连绵不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煤烟与炙热的铁锈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而最让他震撼的,是那永不停歇的、仿佛大地心脏在搏动般的巨大轰鸣声。
“石…石总匠,这…这里就是您说的新工坊?”李四结结巴巴地问道,眼中满是敬畏与恐惧。
石铁生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当初的疑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狂热、骄傲与深深震撼的复杂神情。他指着远方,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看!那便是侯爷所说的‘流程一体化’!”
李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条由厚重枕木铺设的简易铁轨,从远方的矿山一直延伸到厂区。无数辆由骡马拖拽的矿车,满载着乌黑的煤炭,在铁轨上汇成一条川流不息的黑色长河,直接送入一座座巨大的焦化炉。炼成的焦炭,又通过另一条轨道,与从另一方向运来的铁矿石,一同被送入十几座高耸的炼铁高炉之中。
“看到那些高炉了吗?”石铁生指着那些不断喷出火舌的庞然大物,“用上了焦炭,我们一座高炉一日产出的生铁,就比得上过去京师最大的官营造铁厂十座高炉的总和!”
而在高炉的不远处,是整个复合体的心脏——炼钢车间。在这里,李四看到了他毕生难忘的一幕。工人们将奔腾的、呈金红色的铁水,从高炉中引入一个巨大的、梨形的、可以转动的铁罐子(早期转炉)里。随着一声令下,巨大的风箱(由水力驱动)开始向转炉底部鼓入强劲的气流。
“轰——!”
一道数丈高的、夹杂着无数金色火星的白色烈焰,猛然从转炉的开口处喷涌而出,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那景象,宛如一条被囚禁的巨龙,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这是…这是在做什么?”李四吓得几乎瘫倒在地。
“这是侯爷发明的‘吹气炼钢法’!”石铁生大吼道,声音几乎被巨响所淹没,“通过吹入空气,让铁水中的杂质自行燃烧!无需再像过去那样,靠老师傅千锤百炼才能去除!一炉钢,从入料到出炉,只需不到一个时辰!”
当炼钢结束,优质的钢水被铸成一块块标准的钢锭。这些钢锭,一部分被送去锻造车间,轧制成铁轨、钢筋和各种板材,而另一部分精华,则被送往最核心的机械厂。
在这里,李四见到了被所有工匠奉为神物的“工作母机”。
一台由巨大水车驱动的、长达数丈的机器,正稳稳地转动着。一根粗大的炮管毛坯被牢牢固定在上面,而一根由最坚硬的合金钢制成的钻头,正缓慢而坚定地深入其中,切削出一条条均匀而精密的螺旋状膛线。这,就是水力镗床。它的出现,让过去需要顶级工匠耗时数月才能完成的膛线拉制工作,变成了一个可以批量复制的标准化流程。
不远处,一个由实验性蒸汽机驱动的巨大锻锤,正有节奏地起落。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地面的震颤,能将烧红的钢锭,轻易地锻造成任何想要的形状。还有那些同样由水力或蒸汽驱动的原始车床、铣床,它们能以远超人手的精度和效率,加工出各种复杂的金属零件。
这些“工作母机”的诞生,标志着天津的工业体系,已经完成了从“手工作坊”到“现代工厂”的终极蜕变。
而这种蜕变的最终成果,便是在兵工厂里,那条令人叹为观止的武器流水线。
数百名工人,站在长长的生产线两旁,每个人都只负责一道简单的工序。有人负责用车床切削枪管,有人负责冲压扳机,有人负责组装燧发机。所有的零件,都由“工作母机”以统一的标准生产出来,可以完美地互换。一杆杆崭新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步枪,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生产线的末端成型。
这,便是“天津1型”燧发步枪。它拥有远超旧式火绳枪的射程和精度,更重要的是,它实现了“标准化”。任何一个零件损坏,都可以在战场上快速更换,其所代表的战争潜力,是旧时代军队无法想象的。
而在另一条生产线上,一门门炮身光滑、造型优美的12磅青的朋友战加农炮也相继下线。它们配有手摇式的简易高低机和方向机,以及刻着度数的瞄准标尺。甚至连炮弹,都实现了口径、重量和火药包的完全统一。
石铁生抚摸着一杆刚刚走下生产线的步枪,感受着那冰冷而致命的质感,他的眼中,闪烁着泪光。他终于明白了顾昭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真正的强大,不是依赖于某一个天下无双的神匠,而是要建立一个,能让成千上万个普通人,都能稳定地、源源不断地创造出‘神兵利器’的体系。”
而现在,这个体系,已经在这片土地上,伴随着黑烟与轰鸣,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