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的意志,如同最高效的指令,瞬间传达到了这台庞大而精密的战争机器的每一个角落。
先前还沉浸在追亡逐北的狂欢中的后金大军,此刻已经彻底转换了姿态。胜利的喧嚣沉寂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冰冷、更加专注,也更加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他们不再是追逐羊群的猎手,而是即将对一头胆敢龇牙的猛虎,展开围剿的钢铁丛林。
伴随着沉闷而富有节奏的牛角号声,数十门从明军营垒中缴获而来的红夷大炮,在数千名汉军旗辅兵嘿咻的号子声中,被极其费力地推上了临时构筑的炮兵阵地。这些堪称当世陆战之王的巨大战争凶器,每一尊都重达数千斤,黑洞洞的炮口如同地狱魔神的眼瞳,缓缓地调整着角度,遥遥对准了远处那座如礁石般矗立的镇北军方阵。
后金军的炮手——大多是投降过来的汉人——在女真监军冷酷的目光逼视下,开始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发射前的准备工作。他们清理炮膛,装填分装好的火药包,然后用长长的推杆,将一枚枚沉重的实心铁弹,塞入炮膛深处。
当一切准备就绪,一名炮长高高举起手中的火把,声嘶力竭地吼道:“预备——放!”
火把落下,引燃了长长的引信。
短暂的、令人心悸的沉寂之后,一场纯粹由钢铁与火焰主导的毁灭风暴,正式降临!
“轰——轰隆隆——!!!”
数十门红夷大炮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了撕裂苍穹的怒吼!那声音是如此的巨大,以至于连德胜门的城楼都在这恐怖的声浪中微微颤抖,无数的灰尘簌簌而下。地动山摇,已经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巨大的白色烟柱冲天而起,遮蔽了半边天空。数十颗黑色的、象征着死亡的铁弹,带着尖锐刺耳的呼啸声,划破长空,如同天外飞来的陨石,狠狠地砸向镇北军那看似单薄的阵地。
然而,镇北军的阵地之上,顾昭却显得异常的冷静。他甚至没有待在相对安全的车阵中央,而是按剑立于一座最高的了望车上,手中举着千里镜,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轰!”
一枚炮弹,落在了阵前近百步的雪地里,激起了一股冲天的泥雪浪潮,在地上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大坑。
“轰隆!”
另一枚炮弹,则呼啸着从军阵上空飞过,远远地落在了后方,不知去向。
后金军的炮火虽然猛烈,但正如顾昭所预料的那样,准头差得离谱。这个时代的重炮,受到工艺、火药配比、炮手经验等诸多因素的限制,想要在千步之外精准命中一个相对窄小的目标,几乎等同于天方夜谭。数十枚炮弹中,只有寥寥数枚落在了镇北军的车阵附近,其中一枚运气极好,击中了一辆偏厢车的外侧车轮,将那辆战车砸得轰然一震,木屑横飞,却并未造成致命的破坏。
面对着敌方毁天灭地般的炮击,顾昭的嘴角,反而露出了一丝冷笑。
“传令炮队,按计划行事!”他放下千里镜,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是时候,让建奴们也尝尝,什么叫真正的炮兵战术了!”
就在后金军的第二轮炮击还在缓慢准备之时,镇北军的反击,以一种他们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骤然展开!
在镇北军阵地的数个预设阵地上,伪装用的帆布被猛地掀开,露出了十二门造型奇特、炮身短粗、看起来远不如红夷大炮威武的火炮——正是戚继光所创,经过顾昭改良的虎蹲炮!
这些虎蹲炮虽然在射程和单发威力上,远远不及红夷大炮,但它们拥有一个后者望尘莫及的巨大优势——轻便,以及由此带来的卓越机动性!
“第一、第二、第三炮组,目标,敌军左翼蒙古骑兵集结点!霰弹,三轮急速射!放!”
随着指挥官的令旗挥下,镇北军的炮手们,展现出了与后金炮手截然不同的、令人惊叹的专业素养。他们以三人为一小组,动作迅捷而标准,装填、瞄准、发射,一气呵成。
“咚!咚!咚!”
虎蹲炮的开火声,远不如红夷大炮那般石破天惊,显得沉闷而短促。但是,它喷吐出的,却是近距离上最为致命的死亡风暴!
数以千计的铁砂、碎石、小铅子,被包裹在炮弹之中,在出膛的瞬间炸裂开来,形成了一片覆盖范围巨大的扇形死亡区域,如同死神张开的无形巨口,狠狠地咬向了正在侧翼集结、准备发起包抄的蒙古骑兵方阵。
“噗噗噗噗——”
那是霰弹钻入血肉的声音,密集得如同暴雨打在芭蕉叶上。
正在集结的蒙古骑兵阵中,瞬间炸开了一片片血肉横飞的巨大缺口!冲在最前面的数十名骑兵,连同他们的战马,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巨浪拍中,惨叫着,嘶鸣着,成片成片地倒下,被打成了血肉模糊的筛子。马匹的悲鸣和士兵的哀嚎声响彻云霄,原本严整的队列,瞬间陷入了一片巨大的混乱与恐慌之中。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就在蒙古骑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打得晕头转向,后金的指挥官还在惊愕地寻找炮火来源之时,镇北军的炮兵,已经完美地诠释了“打了就跑”这四个字的精髓。
在完成三轮急速射之后,炮手们甚至来不及擦拭脸上的硝烟,便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将炮架挂上早已等候在一旁的骡马,向着下一个预备炮位,飞速转移!
当后金军的炮手们终于调整好角度,朝着刚刚镇北军开火的方位,进行报复性轰击时,那里早已是人去楼空,只有沉重的铁弹,在空无一人的雪地上,徒劳地发泄着怒火。
而几分钟后,在战场的另一个方向,镇北军的炮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是正在正面集结的八旗重甲步兵!又是一片血肉横飞,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整个德胜门外的战场,上演了一幕极其诡异的炮战。
一方,是势大力沉、如同重锤猛击的巨炮,每一次轰击都地动山摇,声势骇人,却始终无法准确命中目标,如同一个挥舞着巨锤却眼神不好的巨人。
另一方,则是灵活机动、如同毒蜂蜇刺的轻炮,声响不大,却总能在最刁钻、最致命的地方出现,每一次射击,都能在后金军庞大的阵列中,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精准而高效地制造着伤亡与恐慌。
在发起总攻之前,后金军,竟然就在这匪夷所思的炮兵游击战术之下,付出了远超预期的惨重伤亡,更重要的是,那股一往无前、势不可挡的锐气,正在被这无休止的骚扰和杀伤,一点一点地消磨殆尽。
德胜门的城楼之上,早已是一片死寂。
崇祯皇帝和他的文武群臣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巴,震撼得几乎说不出一个字来。
在他们的认知里,大明的军队,在野战之中,尤其是面对建奴的精锐时,向来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可眼前这幅景象,却彻底颠覆了他们的三观。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远方那支孤军,在建奴毁天灭地般的炮火覆盖之下,不仅毫发无伤,甚至还能有来有回地进行反击。而且,自家军队(镇北军)的炮火,打得是如此的精准,如此的刁钻,每一次开火,都能在敌军的阵营中引起一阵清晰可见的骚动和混乱。
这……这真的是我大明的军队吗?
崇祯皇帝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看着那面在硝烟中愈发醒目的黑色猛虎大旗,眼中那早已熄灭的希望灰烬之下,似乎,又重新燃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