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在喜峰口上空艰难升起、又迅速被风雪吞噬的狼烟,对于大明官方而言,是一道姗姗来迟的催命符。但对于顾昭而言,它只是一个早已被预料到的、最终的信号。
就在蓟镇总兵朱国彦还在睡梦之中,就在崇祯皇帝的朱笔刚刚掉落于地毯之上时,一道更为迅捷的情报链条,已经在这片冰封的土地上,完成了它惊心动魄的传递。
那是由顾昭亲手建立的、由小石头全权负责的情报网络。它不依赖于官方的驿站,而是由一个个早已埋伏好的、最顶尖的斥候,通过烽火接力、信鸽与不计代价的快马接力,所组成的“神经网络”。
当那缕狼烟升起的一瞬间,它所代表的那个无可辩驳的“事实”,便如同电流一般,沿着这条网络,疯狂地传导!
镇北军的秘密集结点,一片位于群山环抱之中的隐蔽河谷。
风雪,依旧在肆虐。
五千名镇北军将士,早已结束了他们那场名为“拉练”的战前准备。此刻,他们全副武装,身披着能够抵御严寒的厚实冬装,列成了一个个整齐的、沉默的方阵,静静地,伫立在漫天的风雪之中。
龙骑兵们,早已跨上了自己的战马,战马的鼻孔中,喷吐着白色的热气;火铳手们,检查着自己火铳的油布,确保它们在严寒中依旧能够击发;长枪兵的枪林,如同从冻土之中生长出来的、一片沉默而又致命的钢铁森林。
整片山谷,安静得可怕。除了狂风的呼啸与军旗被吹得猎猎作响的声音之外,再无一丝杂音。
所有的士兵,都像一尊尊被冰雪覆盖的雕塑,但他们那藏在铁盔之下的眼睛,却全都聚焦在同一个方向。
在那里,他们的主帅,顾昭,正站在一辆临时被用作高台的、四轮炮车的车辕之上。
他的身后,是那面在风雪中狂舞的、绣着“镇北”二字的玄色大旗!
顾昭没有穿那身象征着地位的华丽甲胄,他穿的,是和所有普通士兵一样的、朴实无华的步人甲。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肩膀上,落在他的头盔上,他却纹丝不动,如同一座无法被撼动的山峦。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山谷中那一张张年轻、坚毅,却又带着一丝迷茫的脸庞。
终于,一名斥候,骑着一匹几乎快要跑死的战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进了山谷,他在顾昭的炮车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用嘶哑到极致的声音,吼出了那句所有人都已预感到的消息:
“报——将军!狼烟已起!建奴……建奴已破喜峰口!”
“轰——!”
这句话,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沉默的军阵之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尽管士兵们依旧保持着队列的严整,但那压抑不住的惊愕与愤怒,已经让整个方阵,开始嗡嗡作响!
顾昭缓缓地抬起了手,往下,轻轻一压。
瞬间,所有的声响,再次消失了。
山谷,又恢复了那令人窒息的、决战前的寂静。
顾昭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夹杂着雪花的空气,他的声音,并不算高亢,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了每一个士兵的耳中。
“弟兄们!”
“长城,破了!”
他没有说任何多余的废话,只用了这短短的四个字,便将那最残酷、最冰冷的现实,狠狠地砸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皇太极亲率八旗主力,趁着这场暴风雪的掩护,攻破了我们大明的北大门!蓟镇总兵朱国彦,那个蠢猪,早已将防线弃之不顾!此刻,他麾下的大军,恐怕已经一触即溃!”
“现在,数万后金铁骑,正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入关内!从喜峰口到我大明的京师,中间,再无任何天险可守!再无一支成建制的大军可以阻挡!”
“我们的京师,危在旦夕!我们的皇帝,危在旦夕!我们大明亿万的父老乡亲,危在旦夕!”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沉重,一句比一句,都像一柄重锤,敲打在每一个士兵的胸膛之上!
他停顿了片刻,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如同两把出鞘的利剑!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我们是镇北军!是朝廷的经制之师!我们的一举一动,都需要兵部的将令,需要督师的手谕!但是,现在!我告诉你们!”
“我们没有将令!我们也没有手谕!什么都没有!”
“按大明律,我们此刻擅自起兵,是为谋逆,是满门抄斩的死罪!”
“死罪”两个字,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让整个军阵的气氛,凝固到了极点!
顾昭的目光,扫过那些因为震惊而瞪大了眼睛的士兵,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无比的沉痛与决绝。
“所以,今天,我顾昭,不给你们下令!我给你们,一个选择!”
“是拿着朝廷的军饷,揣着明白装糊涂,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国破家亡,看着建奴的马刀,砍上我们父母妻儿的脖颈!然后,等到京城被围,再等着一道迟来的、或许永远也不会来的将令,去做那无谓的牺牲!”
“还是……”
他猛地拔出了腰间的指挥刀,刀锋,直指东南方,那京师所在的方向!
“……还是,去尽一个大明军人应尽的天职!去尽一个炎黄子孙,应尽的本分!哪怕,我们没有将令!哪怕,我们是待罪之身!哪怕,此战之后,迎接我们的,不是封赏,而是朝廷的屠刀!”
“我顾昭,今日,愿以待罪之身,行勤王之事!此去,九死一生!侥幸战胜,或许,会被朝堂上那些衮衮诸公,当成乱臣贼子!战死沙场,我们连个牌位,都进不了忠烈祠!”
“但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响彻整个山谷!
“但是,我们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能对得起这身军装!能对得起,我们身后,那万里河山!”
“我话说完!”
“怕死的,现在,就可以退出!放下兵器,离开这里!我顾昭,绝不强求!镇北军,也绝不追究!”
整个山谷,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风声,雪声,旗帜的猎猎声,仿佛都被这巨大的沉默,吞噬了。
每一个士兵,都在这番话的冲击下,剧烈地喘息着,他们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恐惧、愤怒、忠诚、迷茫……无数种复杂的情绪,在他们的眼中,交织、碰撞!
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抉择。
一边,是苟活,是安全。
另一边,是几乎注定的死亡,和那毫无保障的身后之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一个身影,猛地从龙骑兵的队列中,催马上前!
是王五!
他那张粗犷的脸上,此刻,涨得通红,双目之中,燃烧着熊熊的烈火!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拔出了自己那柄锋利的马刀,高高举起,指向天空!
然后,他用尽了自己生平最大的力气,发出了一声,发自肺腑的、震天的怒吼:
“愿随将军!保家卫国!虽死——无悔!”
这声怒吼,如同燎原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干涸的草原!
短暂的沉寂之后,山谷之中,爆发出了一股,仿佛要将天空都掀翻的、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保家卫国!虽死无悔!”
“保家卫国!虽死无悔!!”
五千名镇北军将士,从火铳手到龙骑兵,从身经百战的老兵到刚刚入伍的新兵,在这一刻,仿佛融为了一体!他们同时拔出了自己的兵器,高高举起,如同举起了一片钢铁的森林!
他们的眼中,再也没有了丝毫的恐惧与迷茫!只剩下了那被彻底点燃的、冲天的战意,和对炮车之上那个身影,那份无条件的、足以托付生死的——信任!
看着眼前这片群情激昂的钢铁洪流,顾昭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他猛地将指挥刀,向前,奋力一指!
刀锋,破开风雪,直指那危在旦夕的帝国都城!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情感,而变得嘶哑,却又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决绝!
“镇北军!”
“目标——京师!”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