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的烛火,映照着阿尔斯楞那张写满了震惊、怀疑、最终化为狂热崇拜的脸庞。顾昭在沙盘上描绘的那幅蓝图,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位草原汉子对于战争的全部理解。在他的认知里,战争是勇士们在开阔地上的正面冲撞,是弯刀与骑枪的浴血交锋,而顾昭所描述的,更像是一场由工匠、算学先生和猎人共同完成的、精确到毫厘的死亡狩猎。
带着那份足以颠覆世界观的震撼,以及一封由顾昭亲笔书写的密信,阿尔斯楞在第二日凌晨,便带着他的护卫,快马加鞭,消失在了北方的晨雾之中。他将带回去的,不仅是青山堡出兵的承诺,更是一个需要用整个科尔沁部落的信任和勇气去配合执行的、疯狂而大胆的作战计划。
在阿尔斯楞离开的同一时刻,青山堡这座巨大的战争机器,也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效率和隐秘性,悄然运转起来。没有大张旗鼓的誓师动员,没有旌旗招展的浩荡出征。一支由火铳营、炮队、工兵以及王五的龙骑营组成的精锐部队,共计八百余人,在夜色的掩护下,分批次、静悄悄地离开了堡垒,如同一条黑色的巨蟒,蜿蜒着融入了茫茫的荒野之中。
他们的目标,正是位于科尔沁草原与察哈尔部势力范围交界处的那道天然屏障——红山隘口。
三日后,当这支部队抵达目的地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红山隘口,与其说是一个“隘口”,不如说是一条被自然之手劈开的巨大河谷。一条早已冰封的河流在谷底蜿蜒而过,两岸是虽然陡峭、却并非无法攀爬的赭红色山壁。最重要的是,这条河谷的谷底异常宽阔,最宽处足以容纳数十骑并行,即便是最窄处,也远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
许多老兵看到这样的地形,心中都泛起了嘀咕。在这里设伏,去对付上万的骑兵?这简直无异于在宽阔的大路上,想用一张小网去捕捉飞奔的羚羊群,敌人只需一个冲锋,就能将这点伏兵碾成齑粉。
然而,顾昭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疑虑。他亲自骑马在长达十里的河谷中来回勘察了数遍,手中的单筒望远镜不断地在两侧的山坡上移动,脑海中,无数的数据和弹道轨迹正在飞速地进行着运算与模拟。
“就是这里了。”他最终勒住马缰,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一场颠覆时代的防御工事构筑,随即在这片沉寂了千百年的古老河谷中,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首先开始的,是一项让所有士兵都感到困惑不解的工作。顾昭命令工兵,在隘口两侧的山坡上,从入口到出口,每隔大约一百步的距离,就插上一面颜色不同的小旗。红、黄、蓝三色旗帜交替出现,将整个谷底清晰地划分成了三个泾渭分明、被内部称为A、b、c的区域。这项工作看似简单,却耗费了整整半天的时间,负责测距的士兵拿着皮尺反复校准,确保每一面旗帜的位置都精准无误。
紧接着,真正的重头戏开始了。孙元化亲自带着炮队的士兵,忍受着刺骨的寒风,将六门经过改良的虎蹲炮——其中三门是兵器工坊不分昼夜赶制出的新品——连拉带拽,艰难地运上了位于隘口中段、地势最为险要的一处隐蔽山腰。顾昭为他们选择的炮兵阵地极为刁钻,既能俯瞰整个谷地,又被天然的岩石所遮挡,不易被下方发现。
炮兵阵地的构筑完成后,顾昭下达的训练命令更是让炮手们大开眼界。他没有让炮手们进行常规的试射,以免暴露目标,而是让每一名炮手,都对着山下那些花花绿绿的“测距旗”进行反复的模拟装填与瞄准。
“记住你们眼前看到的景象!”顾昭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A区的红色旗帜,代表射程三百步,炮口仰角十五度;b区的黄色旗帜,代表射程二百步,仰角十度......你们不需要在战斗时去目测敌人的距离,你们只需要听我的命令!当命令你们炮击A区时,你们要做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将炮口调整到预设的角度,然后开火!我要你们的每一发炮弹,都能像长了眼睛一样,精准地覆盖到我指定的区域!”
这是一种超越时代的、利用坐标进行“间接射击”的原始雏形。炮手们从最初的茫然,到逐渐领悟其中的奥妙,眼神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对顾昭近乎神明般的敬畏。他们终于明白,那些看似无用的旗子,将成为他们手中炮火的致命标尺。
当山腰上的炮兵阵地在秘密构筑时,山脚下的河谷内,更是上演着一幕热火朝天的景象。数百名火铳营的士兵,在军官们的指挥下,挥舞着铁锹和镐头,在坚硬的冻土上,挖掘着三道平行的、深及胸口的壕沟。这三道壕沟,沿着山脚的缓坡一字排开,彼此相隔十余步,构成了一个层次分明的防御体系。
“这不是简单的三段击!”顾昭对着火铳营的哨官们,用树枝在地上画着示意图,“我称之为‘三叠浪’战术!第一排壕沟内的士兵射击后,立刻蹲下装填,此时,第二排壕沟的士兵起立射击,紧接着是第三排!当第三排也完成射击后,第一排的士兵已经装填完毕,可以打出第二轮!如此循环往复,三道壕沟将如同海边的浪涛,一波接着一波,形成一道永不停歇、毫无间隙的火力网!我要让任何试图靠近我们阵地的敌人,都永远倒在冲锋的路上!”
与此同时,在隘口最狭窄,也是骑兵冲锋的必经之路上,石铁生正带着他最得意的几个弟子,小心翼翼地埋设着十几颗黑乎乎的铁疙瘩。那是他根据顾昭提供的图纸,废寝忘食赶制出的第一批铁壳地雷,内部结构虽然简单,却是用最原始、也最可靠的压发引信。这些地雷被巧妙地埋设在浮土之下,其引信的触发压力被精确地设定为战马奔跑时踏地的力度。它们的作用,并非为了大规模杀伤,而是在战斗最关键的时刻,用震耳欲聋的爆炸和腾起的烟雾,制造出致命的混乱,迟滞敌军骑兵锐不可当的冲锋势头,为后续的火力覆盖,争取到最宝贵的几息时间。
整个陷阱的最后一环,也是最致命的獠牙,则被顾昭放在了无人注意的隘口出口处。王五和他那一百名精锐的龙骑兵,人衔枚、马裹蹄,如同一群幽灵般,潜伏在出口外侧的一片茂密的松林之中。
他们接到的命令,与所有人截然不同。
“王五,你要记住。”顾昭在战前单独找到了他,神情严肃到了极点,“整个隘口内的战斗,无论打得多激烈,多残酷,没有我的命令,你和你的龙骑营,都不许动一根手指头!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等!等到敌军的阵型彻底崩溃,等到他们斗志全无,哭爹喊娘地从隘口逃出来的时候......”
顾昭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到那时,你们再上马!用你们的速度,用你们的马刀和卡宾枪,去尽情地追杀、收割那些溃兵!我要的,不是击溃他们,而是要将林丹汗这近万精锐,彻底地留在这片山谷里!你的龙骑兵,就是我为他们准备的,最后一道,也是最无法逃脱的催命符!”
数日之后,当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就绪,整个红山隘口,已经从一条普通的河谷,变成了一头张开了血盆大口的钢铁巨兽。壕沟、炮位、地雷、伏兵……所有的杀机都被完美地隐藏在了山川草木的表象之下,静静地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盛大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