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至，长安城内银装素裹，各衙门都忙着年终考绩，吏部更是灯火通明，日夜不休。沈墨轩端坐值房，面前堆着半人高的卷宗，手中的朱笔在名册上勾画，每一个决定都关系着无数官员的仕途前程。
自江南赈灾立功后，圣眷渐复，他不但官复原职，更兼了户部稽核的差事，掌管着今年官员考绩的大权。这本是炙手可热的要职，沈墨轩却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懈怠。
“大人，已是亥时三刻了。”书吏轻手轻脚地进来，为他换上一盏新茶。
沈墨轩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你们先回去吧，我把这几份卷宗看完就走。”
值房里只剩下他一人，烛火摇曳，在墙壁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窗外北风呼啸，偶尔传来巡夜侍卫的脚步声，更添几分寂静。
他翻开下一份卷宗，是有关扬州盐运使赵德明的考绩报告。看着昔日“好友”的名字，沈墨轩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三个月前他落难时，这位赵大人只肯借他一百两银子；如今他重掌大权，赵德明却连日送来厚礼，邀他过府一叙。
沈墨轩轻轻合上卷宗，提笔在赵德明的名字旁写下一个“中上”的评语。既不刻意打压，也不特别提拔，全凭政绩说话——这便是他如今的为官之道。
正要继续批阅下一份，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沈墨轩眉头一皱，放下笔，轻声问道：“何人在外？”
无人应答。他起身推开房门，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一阵冷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
“莫非是听错了？”沈墨轩摇摇头，正要关门，忽然瞥见地上有一封信函。他弯腰拾起，信封上空无一字，拆开后，里面只有一张薄纸，上面用朱砂写着一行小字：
“墨池深不见底，剑影寒可杀人。好自为之。”
沈墨轩心中一凛，这分明是一封恐吓信。他快步走到院中，四下张望，只见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就被新雪覆盖。
回到值房，他对着那封信怔怔出神。是谁在暗中警告他？这“墨池”和“剑影”又指的是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沈墨轩格外小心，处处留意，却再未发现任何异常。直到腊八节那日，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才让他明白了那封信的真正含义。
那日清晨，沈墨轩刚踏入吏部衙门，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同僚们看他的眼神躲躲闪闪，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见他来了便立刻散开。
“这是怎么了？”他拉住一个相熟的主事问道。
那主事支支吾吾：“大人还是去正堂看看吧，尚书大人正在发火呢。”
沈墨轩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快步走向正堂。还未进门，就听见吏部尚书周维庸的怒吼：“查！给本官严查！这等徇私舞弊之事，绝不能轻饶！”
走进正堂，只见周尚书面色铁青，手中攥着一本账簿，几位侍郎垂手站在两侧，个个面色凝重。
“下官沈墨轩参见尚书大人。”沈墨轩躬身行礼。
周尚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账簿重重摔在桌上：“沈大人来得正好，你来看看这个！”
沈墨轩上前拿起账簿，只翻了几页，就惊出一身冷汗。这是一本记录官员考绩贿赂的暗账，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某官员为求升迁，送他白银多少两，古董几件，而他也确实在考绩中给了对方优等。
“这...这是诬陷！”沈墨轩又惊又怒，“下官从未收受过这些贿赂，这账簿是伪造的！”
“伪造？”周尚书冷哼一声，“这上面的笔迹，经几位老吏辨认，与你的手迹一般无二。况且，这些得到优等的官员，确实都是你的门生故旧，你又作何解释？”
沈墨轩一时语塞。那些官员确实与他交好，但他自问在考绩上从未徇私。可如今白纸黑字摆在面前，人证物证俱全，他竟百口莫辩。
“下官请求彻查此事！”沈墨轩跪倒在地，“若查实下官确有贪赃枉法之举，甘愿领罪！”
周尚书沉吟片刻，挥了挥手：“在事情查清之前，沈大人就先在家休息几日吧。吏部的事务，暂时由王侍郎代管。”
这是要停他的职了。沈墨轩心中一沉，知道此事绝不简单。他叩首起身，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缓缓退出正堂。
回到府中，沈墨轩闭门不出，仔细回想这段时间的每一个细节。那本假账做得天衣无缝，连笔迹都模仿得惟妙惟肖，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是什么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布下了这个局？
三日后，更坏的消息传来：御史台已经介入此案，并在他的一个远房表亲家中，“搜出”了大量赃银和古董，都与那本账簿上的记录对得上。
“老爷，这分明是栽赃陷害！”老仆沈福急得团团转，“咱们得想办法证明清白啊！”
沈墨轩苦笑着摇头：“证明？如何证明？如今人证物证俱全，就连我自己也快要相信，确实收过那些贿赂了。”
正在主仆二人一筹莫展之际，门房来报，说有一位自称“故人”的男子求见。
来人身披黑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进门后方才摘下帽子，露出一张精明干练的脸。沈墨轩认出，这是他在翰林院时的同窗，如今在都察院任职的刘文正。
“刘兄？”沈墨轩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刘文正示意他屏退左右，低声道：“沈兄，你这次惹上大麻烦了。”
“还请刘兄明示。”
刘文正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这是都察院收到的密报，指控你收受贿赂、徇私舞弊。更重要的是，”他压低了声音，“有人向皇上递了折子，说你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沈墨轩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置我于死地啊！刘兄可知是谁在背后主使？”
刘文正摇摇头：“对方行事十分隐秘，但我查到，那本假账是从一个叫‘墨香斋’的书坊流出来的。而这家书坊的东家，与赵德明赵大人过从甚密。”
“赵德明？”沈墨轩难以置信，“我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何要陷害我？”
刘文正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沈兄可知道，明年开春，吏部左侍郎一职将有空缺？”
沈墨轩恍然大悟。吏部左侍郎，那是他最有希望晋升的职位。而赵德明，也是有力的竞争者之一。
“就为了一个侍郎的职位，就要将我置于死地？”沈墨轩又惊又怒。
刘文正叹了口气：“沈兄啊沈兄，你为官清廉，刚正不阿，这是好事。可你也要明白，官场如战场，你不害人，却难防别人害你。你坐在这个富得流油的肥缺上，试问世间有几人不动心？”
送走刘文正，沈墨轩独自在书房中沉思。刘文正的话如醍醐灌顶，让他明白了许多事情。
是啊，他为官多年，自问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从不敢有负圣恩。可他忘了，官位就那么几个，你有把柄，被人拿捏也是活该，更多的是无风还要起浪。这世上捕风捉影的事情多了去了，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利益。
他想起了那封警告信：“墨池深不见底，剑影寒可杀人。”如今想来，“墨池”指的就是那家“墨香斋”，而“剑影”，恐怕就是指赵德明那些暗中活动的同党。
“好一个墨池剑影！”沈墨轩冷笑一声，“既然你们要玩，沈某奉陪到底！”
接下来的几天，沈墨轩一改往日的消极等待，开始主动出击。他先是暗中联系了几个可靠的门生故吏，让他们帮忙查探“墨香斋”的底细；又通过妻子林氏的关系，联系上了在锦衣卫任职的远房表弟。
调查的结果令人心惊：那家“墨香斋”表面上是一家普通书坊，实则是专门伪造文书、制造伪证的地方，与朝中多位大臣都有往来。而赵德明，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角色罢了。
“表兄，这件事水很深啊。”锦衣卫表弟私下告诉他，“我查到，赵德明背后还有更大的人物。你这件事，恐怕不只是吏部侍郎之争那么简单。”
沈墨轩心中雪亮。他如今兼着户部稽核的差事，正在清查各衙门的钱粮账目，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这次的事件，很可能是那些人联手做的一个局，目的就是把他赶出户部。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事情出现了转机。
那日清晨，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敲开了沈府的大门，声称有要事求见沈大人。沈福本要赶他走，却被沈墨轩听见，让人请了进来。
老者一见沈墨轩就跪地磕头：“沈青天，小老儿终于见到您了！”
沈墨轩连忙扶起老人：“老人家快快请起，有何冤情但说无妨。”
老人从怀中掏出一本破旧的账簿：“小老儿是墨香斋的账房先生，因不愿再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被他们赶了出来。这是墨香斋的真实账本，上面记录着他们为各位大人伪造文书的明细。听说沈大人蒙冤，特来献上此账本，以证大人清白！”
沈墨轩又惊又喜，接过账本细细翻阅，越看越是心惊。这上面不仅记录着伪造他笔迹的详细经过，还记载着朝中多位大臣委托墨香斋制作假证据、陷害政敌的丑事。
“老人家，这份账本对我很重要。”沈墨轩郑重地说，“但你此举十分危险，那些人是不会放过你的。”
老人苦笑：“小老儿孑然一身，无所畏惧。只求沈青天能铲除这些祸国殃民的奸佞，还朝堂一个清明！”
送走老人，沈墨轩立刻着手准备反击。他连夜写了一份奏折，将真实账本作为证据，详细陈述了自己被陷害的经过，并揭露了墨香斋与朝中大臣勾结的内幕。
然而，就在他准备第二天上朝呈递奏折时，又生变故。
深夜，一群黑衣人突然闯入沈府，直扑书房而来。好在沈墨轩早有防备，府中护卫及时出手，双方在院中激战起来。
刀光剑影中，沈墨轩护着那本真账本，在几个贴身护卫的保护下且战且退。眼看就要被包围，忽然墙外射来几支冷箭，精准地射倒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黑衣人。
一个矫健的身影跃墙而入，手中长剑如游龙般舞动，顷刻间又放倒几人。借着月光，沈墨轩看清来人的面容，不由得大吃一惊：竟是那个曾经背叛过他的周世仁！
“周兄？你怎么...”
“闲话少说，快走！”周世仁一剑逼退一个黑衣人，拉着沈墨轩往后门退去。
在周世仁的掩护下，沈墨轩终于脱险，躲进了周家的一处别院。
“周兄，你为何要救我？”沈墨轩仍对之前的背叛耿耿于怀。
周世仁面露愧色：“沈兄，当日我确有苦衷。赵德明他们拿住了我收受商人贿赂的把柄，威胁我若帮你，就将此事捅出去。我...我一时糊涂...”
“那今日又为何...”
“因为我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周世仁愤愤道，“他们不仅要陷害你，还要将朝中正直之臣一网打尽！我周世仁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祸乱朝纲！”
沈墨轩看着周世仁真诚的眼神，终于选择了相信他。
第二天早朝，沈墨轩在周世仁的护送下，直接来到宫门外求见皇上。
金銮殿上，沈墨轩跪在御前，将奏折和真账本呈上：“臣沈墨轩，恳请陛下圣鉴！”
皇上仔细翻阅了账本，越看脸色越是阴沉。突然，他将账本重重摔在龙案上：“好一个墨香斋！好一个清平世界！”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几个心中有鬼的大臣更是面如土色。
“赵德明！”皇上厉声喝道，“你可知罪？”
赵德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颤抖：“臣...臣不知陛下所指何罪...”
皇上命太监将账本摔在他面前：“你自己看看！”
赵德明翻看账本，顿时面如死灰，磕头如捣蒜：“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但...但这都是李相国指使臣做的啊！”
朝堂上一片哗然。李相国是当朝首辅，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没想到竟是这场风波的主谋。
皇上下令彻查，锦衣卫当即出动，将涉案人员一一捉拿归案。一桩震动朝野的大案，就这样水落石出。
半个月后，案件审结。李相国罢官流放，赵德明等一干人等或斩或流，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沈墨轩洗清了冤屈，不但官复原职，更因在此案中立功，晋升为吏部左侍郎。
站在修缮一新的侍郎府中，沈墨轩却没有丝毫喜悦。经过这场风波，他看清了官场的残酷真相。
“老爷，周世仁周大人求见。”沈福通报。
沈墨轩亲自迎出门外，只见周世仁一身布衣，背着行囊，似是准备远行。
“周兄这是...”
周世仁苦笑：“经此一事，我已看透官场沉浮。决定辞官归乡，做个田舍翁，安度余生。”
沈墨轩默然。他理解周世仁的选择，但自己却不能如此洒脱。
送别周世仁，沈墨轩回到书房，提笔写下一副对联：
“墨池虽深终见底，剑影纵恶难欺天。”
他将这副对联挂在书房正中，时刻提醒自己：为官之道，固然要有一身正气，但更要明白人心险恶，世道艰难。在那看似平静的墨池之下，可能藏着噬人的深渊；在那闪烁的剑影之中，或许就藏着致命的杀机。
然而，无论风波多么险恶，只要心中有正气，手中有真理，终究能够拨云见日，重见青天。
窗外，雪后初晴，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在皑皑白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