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蹲在田埂上,看着刚播下的谷种被晨露裹得发亮,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木槌敲木板的声响。回头时,正见苏清辞踩着矮凳,往院外那棵老槐树上钉木牌,粉白的袖子被风掀起,露出半截皓腕沾着木屑。
“这是……”他放下手里的锄头,泥渍在粗布裤腿上蹭出两道印子。
“医馆的牌子。”苏清辞跳下来,拍了拍木牌上的灰,“昨日刨了半宿木头,字丑了些,凑合看。”
沈醉走近了才看清,木牌上“清辞医馆”四个字歪歪扭扭,倒像是刚学写字的孩童手笔。他忍不住笑:“苏姑娘这手字,怕是比我种的禾苗还要蔫几分。”
“总好过某些人,除了侍弄庄稼就只会说风凉话。”苏清辞瞪他一眼,转身往院里搬药箱,“前几日去镇上赶集,见着不少山民咳嗽带血,还有孩童生了怪疹,这里离县城远,真等郎中赶来,人早就凉透了。”
沈醉望着她忙碌的背影,忽然想起初遇时她背着药篓在崖边采药的模样。那时她裙摆沾着泥污,发间还别着朵不知名的小蓝花,却能面不改色地给断了腿的猎户接骨,手法利落得不像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药材够吗?”他问。
“后山采了些,不够的话再去镇上换。”苏清辞从药箱里翻出晒干的蒲公英,“倒是你,真打算把这几亩薄田种成金疙瘩?”
“种不成金疙瘩,总能种出下锅的米。”沈醉摸了摸下巴,“再说了,万一哪天你医馆火了,总得有个人给你烧饭不是?”
苏清辞被他逗笑,眼尾弯成了月牙:“那我可得多收几个病患,免得养不起你这个大闲人。”
话音刚落,院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个背着柴捆的汉子跌跌撞撞闯进来,裤脚还在淌血,嘴里直嚷嚷:“苏姑娘!苏姑娘救命!”
沈醉下意识想拦,却被苏清辞按住手腕。她已敛了笑意,声音沉静:“别急,慢慢说。”
汉子喘着粗气,指着门外:“我家娃……早上还好好的,突然就浑身发烫,抽风不止,嘴唇都紫了!”
苏清辞迅速背上药箱:“地址。”
“就在东边山坳里,王老五家!”
“走。”她话音未落,人已跨出门槛。沈醉见她药箱带子松了,快步追上去替她系紧,指尖不经意触到她后颈,只觉一片温软。
“你跟来做什么?”苏清辞回头看他。
“多个人手总有用。”沈醉拎起墙角的砍刀,“山路不好走,万一有野兽。”
汉子在前头引路,脚步踉跄得几乎要摔倒。沈醉看他腿上的伤口像是被蛇咬的,忍不住问:“你这伤……”
“刚才跑太急,被石头刮的,不打紧!”汉子摆摆手,“只要能救我家娃,我这条腿断了都值!”
苏清辞却忽然停住脚步,从药箱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粒褐色药丸:“先把这个吃了,你腿上不是刮伤,是被烙铁头咬了。”
汉子脸色骤变,低头一看,果然见伤口周围浮起青黑色的纹路。他抖着手接过药丸吞下,嘴唇哆嗦着:“谢……谢谢苏姑娘……”
“走快点。”苏清辞没再多言,加快了脚步。沈醉跟在她身后,见她踩着碎石坡如履平地,忽然想起她曾说过,自幼跟着师父在山里长大,辨药识毒的本事是拿命练出来的。
王老五家的土坯房里挤满了人,男女老少围着土炕唉声叹气。炕上的孩童不过四五岁,脸色红得像烧红的烙铁,四肢时不时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清辞姑娘可算来了!”个老妇人扑上来要跪,被苏清辞扶住。
她拨开人群走到炕边,手指搭在孩童腕脉上,又翻看他的眼皮,眉头渐渐蹙起:“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卯时刚过,娃说冷,给他盖了三床被子还喊冷,没过半个时辰就烧成这样了!”妇人抹着眼泪,“镇上的郎中来看过,说是中了邪,让我们准备后事……”
“别胡说。”苏清辞从药箱里取出银针,在火上燎了燎,“是急惊风,加上山里湿气重,邪火攻心。”
她手腕翻飞,银针精准地刺入孩童百会、人中、合谷几处穴位。不过片刻,孩童抽搐的幅度渐渐小了。苏清辞又取出几味药材,嘱咐王老五家的:“这几样加水煎,一刻钟后倒出来,分三次喂给他,记住不能放糖。”
“哎哎!多谢苏姑娘!”王老五连连作揖,要去拿钱,却被苏清辞拦住。
“先看病,钱的事往后说。”她收拾着药箱,忽然瞥见墙角堆着的草药,“这些是你们自己采的?”
“是啊,想着晒干了能换点油盐。”老妇人叹道,“就是好多草认不准,采回来郎中说没用,白瞎了力气。”
苏清辞沉默片刻,忽然道:“我打算在院里开个医馆,不光看病,还教大家认草药。你们要是有空,就来学学?”
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山里人哪见过这样的郎中,不光治病不收现钱,还肯教本事?王老五搓着手,讷讷道:“这……这合适吗?我们也没什么能给姑娘的……”
“你们采的草药,要是能认出好坏,就是给我帮忙了。”苏清辞笑了笑,“就这么说定了,三天后开始,每天辰时,想来学的就去我那里。”
回去的路上,沈醉见她脚步轻快了许多,忍不住问:“你倒是大方,就不怕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
“医者不是商人,多个人识药,就少个人病死。”苏清辞捡起路边的石子,往远处的树洞里一扔,正好打中里面的松鼠,“再说了,我这手医术,也不是那么好学的。”
沈醉望着她眼里的光,忽然觉得那歪歪扭扭的“清辞医馆”木牌,比他见过的任何匾额都要顺眼。
三日后,苏清辞的医馆正式开馆。沈醉原以为顶多来三五个山民,没成想天刚亮,院外就排起了长队。有来求医的,有来学认药的,还有抱着自家种的红薯、土豆来道谢的,把不大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苏清辞倒也从容,先给病患看诊,再把剩下的人带到后山,指着各种草木讲解:“这个叫苍术,叶子带锯齿,根茎能祛湿;那个开小黄花的是蒲公英,全株都能入药,根能治胃病,叶子捣碎了能敷疮……”
山民们听得认真,有识字的还找了块木板,用炭笔一笔一划地记着。沈醉蹲在院门口劈柴,听着苏清辞清亮的声音混着山风传来,偶尔夹杂着山民们憨憨的提问,倒比他听过的任何仙乐都要入耳。
傍晚时分,人渐渐散了。苏清辞坐在石阶上,揉着发酸的脚踝,忽然发现脚边多了个陶碗,里面盛着热腾腾的玉米粥,还卧着个荷包蛋。
“沈大农夫,今日收成不错?”她挑眉笑道。
“托苏神医的福,地里的杂草都比昨日精神些。”沈醉挨着她坐下,递过块粗布帕子,“看你讲了一天,嗓子都哑了,这粥里放了点蜂蜜,润润喉。”
苏清辞喝了口粥,甜丝丝的暖意从喉咙一直淌到心里。她望着天边的晚霞,忽然道:“我师父以前总说,医道即人道。以前我不懂,总觉得能治好病就行,现在才明白,教人认一味药,比治好一个人更有用。”
“你师父要是还在,定是个了不起的人。”沈醉说。
苏清辞的眼神暗了暗,很快又亮起来:“他老人家要是知道我在这里开馆,怕是要骂我不务正业。他总盼着我能进太医院,给那些达官贵人瞧病。”
“给贵人瞧病,哪有给山民瞧病痛快。”沈醉捡起颗石子,往远处扔去,“你看王老五家的娃,今天是不是能下地跑了?那种笑,金銮殿里的人可学不来。”
苏清辞被他逗笑,忽然指着院外:“你看,那不是李大叔吗?昨天他还说学不会认药,这会子正蹲在你家菜地里,对着蒲公英发呆呢。”
沈醉望去,果然见个老汉举着片叶子,翻来覆去地看,嘴里还念念有词。他忍不住笑道:“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这后山的草药怕是要被他们认全了。”
“那才好。”苏清辞仰头望着星空,眼睛亮晶晶的,“等他们都学会了,我就把医馆的牌子摘了,跟你一起种庄稼。”
沈醉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像是有颗种子在里面发了芽。他望着她被月光镀上银边的侧脸,忽然觉得,或许这人间烟火,比他曾追求的青云之路,要温暖得多。
夜风拂过,带来草木的清香。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夹杂着山民们归家的笑语。沈醉低头喝了口粥,忽然觉得,这寻常日子里的滋味,竟比他喝过的任何琼浆玉液,都要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