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压在苍莽山道上。沈醉勒住缰绳,胯下“踏雪”打了个响鼻,铁蹄碾碎最后一片夕阳余晖。他抬手拨开挡眼的枯枝,指节间凝结的霜气在晚风里簌簌落进草窠,惊起几只羽色暗沉的寒雀。
“歇脚。”
两个字砸在寂静里,比山涧冰棱坠地还要脆。随行的少女林晚星连忙解下马鞍上的水囊,指尖刚触到沈醉的袖口,就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睫毛颤了颤,将温热的糕点往他面前递得更近些,声音软得像山雾:“沈大哥,这是今早买的桂花糕,还温着呢。”
沈醉没接。他望着远处盘绕如蛇的驿道,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边缘金线绣的寒鸦仿佛要挣脱布料飞出来。“今夜有雪。”他忽然开口,目光扫过林晚星冻得发红的鼻尖,“把那件狐裘穿上。”
少女眼睛亮了亮,那件白狐裘是前几日他在城镇里随手买下的,毛峰蓬松得像堆云。她窸窸窣窣套上裘衣,忽然指着道旁老树惊呼:“沈大哥你看!那是不是……”
枯枝上悬着片猩红衣角,被山风扯得猎猎作响。沈醉翻身下马时,靴底碾碎薄冰的脆响惊破沉寂。他指尖捏住那截布料,瞳孔骤然缩紧——锦缎上绣着暗金色的鸾鸟纹,针脚细密得不像民间之物。
“宫里的人。”林晚星凑过来时,呵出的白气落在裘毛上凝成细珠,“这料子……好像和去年贡品一样。”
沈醉没说话。他顺着山道往前走了三步,在覆雪的乱石堆里踢到个硬物。弯腰拾起时,掌心的玉佩凉得刺骨——羊脂玉上刻着“慎”字,边缘磕出个缺口,像是被人攥在手心反复摩挲过。
“这是……”林晚星的声音突然发颤,“沈伯父书房里好像有块一样的?”
话音未落,道旁密林里突然传来枯枝断裂的轻响。沈醉反手将林晚星护在身后,腰间长剑呛然出鞘时,寒光劈开暮色——树影里跌出个身影,猩红宫装被荆棘划破数道口子,乌发凌乱地粘在苍白的脸颊上。
“别、别杀我……”女子跌坐在雪地里,裙摆洇开大片深色污渍,不知是血还是泥。她抬起头时,林晚星倒抽一口冷气——那双眼睛曾在宫宴图上见过,凤眼斜挑,眼尾点着细碎的金箔,正是三年前被打入冷宫的宸妃赵氏。
沈醉的剑停在她咽喉三寸处,剑尖凝着的霜花簌簌往下掉。“皇室密使,”他的声音比剑刃更冷,“不在皇城待着,跑到这荒山野岭做什么?”
赵氏突然笑了,笑声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沫,宫装袖口滑下去,露出腕上青紫的勒痕:“密使?沈公子说笑了。一个被废的妃子,哪配当什么密使。”她忽然抓住沈醉的剑刃,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我是逃出来的——从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逃出来报信的。”
林晚星吓得捂住嘴。沈醉却盯着她流血的手掌,忽然收了剑。“报信?”他屈指弹了弹剑身上的血珠,“给我?”
“除了你,这天下还有谁能救陛下?”赵氏仰头望着他,凤眼里燃着诡异的光,“沈将军当年在雁门关救下的人,可不止我一个。如今他不在了,这份恩情,总得有人来还。”
沈醉的眉峰动了动。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枯槁的手指在他掌心反复写着“宫”字。那时他只当是老父糊涂,此刻望着眼前浴血的妃子,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
“陛下怎么了?”林晚星忍不住问道,裘衣下摆被她攥得发皱。
赵氏的眼神暗了下去,她往密林深处望了望,声音压得极低:“陛下……快不行了。太医院的人被挡在寝宫外,现在宫里说了算的,是李丞相。”她突然抓住沈醉的衣袖,指甲几乎嵌进布料里,“他要立三皇子为帝!那个才八岁的孩子,不过是他手里的傀儡!”
山风突然变急,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人脸上。沈醉望着赵氏眼底的疯狂,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密信——字迹潦草,只写着“李党欲动,宫墙有变”八个字。那时他以为是危言耸听,此刻才惊觉,原来暴风雨早已在皇城上空酝酿。
“我凭什么信你?”沈醉的指尖在玉佩上摩挲着,“一个冷宫弃妃,突然跑到这荒山里,说的话能当真?”
赵氏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解开后,露出块巴掌大的龙纹令牌。“这是先帝赐给我父亲的,能调动京畿卫。”她将令牌往沈醉面前一推,“李嵩搜遍冷宫都没找到的东西,现在给你。够不够证明我的诚意?”
沈醉盯着令牌上的暗纹,那是皇室宗亲才有的标记。他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子:“宸妃娘娘倒是舍得。就不怕我拿了令牌,转头把你送回李嵩手里?”
“你不会。”赵氏的眼神异常坚定,“沈将军的儿子,不会看着大胤江山落在奸贼手里。何况……”她看向林晚星,目光柔和了些,“你身边这位姑娘,眼神干净得像初雪。跟着这样的人,心术不会坏。”
林晚星的脸腾地红了,往沈醉身后缩了缩。沈醉瞥了她一眼,转而对赵氏道:“往哪走?”
“翻过前面那座山,有处废弃的驿站。”赵氏扶着树站起身,动作还有些踉跄,“我安排了人在那里接应。拿到东西,你们就能知道李嵩的全部计划。”
沈醉颔首,转身将林晚星扶上马鞍,自己牵着缰绳走在前面。赵氏跟在后面,望着少年挺拔的背影,忽然轻声道:“沈将军要是还在,看到你这样,一定会很欣慰。”
沈醉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暮色彻底吞没山道时,林晚星忽然发现,沈醉握着缰绳的手上,那枚“慎”字玉佩正泛着温润的光,像是有什么秘密在玉皮下蠢蠢欲动。
风里传来远处犬吠,夹杂着马蹄声。沈醉猛地抬手示意停下,指腹在唇边比出噤声的手势。林晚星屏住呼吸,听见黑暗里有人影正沿着山道往这边来,脚步声杂乱,还带着铁器碰撞的脆响。
“是李嵩的人。”赵氏的声音发颤,往沈醉身后躲了躲,“他们追来了!”
沈醉将林晚星往密林里推了推,长剑再次出鞘。月光恰好从云缝里漏下来,照亮他眼底的寒意。“躲好。”他对林晚星说完,转而看向赵氏,“不想死的话,就跟上。”
话音未落,他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去。剑光劈开夜色的刹那,林晚星看见他披风上的寒鸦仿佛活了过来,随着他的动作在黑暗里振翅欲飞。她抱紧怀里的狐裘,忽然想起出发前沈醉说的话——有些债,总得有人去讨;有些血,总得有人来偿。
山风卷着雪粒呼啸而过,将兵器碰撞的脆响和惨叫声远远抛在身后。林晚星望着沈醉在月光下穿梭的身影,忽然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相遇,或许从很多年前就已注定——从沈父在雁门关救下那个少女开始,从那枚刻着“慎”字的玉佩离开皇城开始,从他们踏上这条通往风暴中心的山道开始。
雪,终于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