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站在青云山的断云崖边,山风卷着碎雪掠过他玄色的衣袍,猎猎作响如同未熄的余烬。崖下云海翻涌,将千里江山藏在白茫茫的混沌里,倒像是这天地也知他此行前路叵测,特意为他铺了片看不清归途的迷障。
“此去若遇血光劫,切记以‘清心诀’镇灵台。”掌门玄渊真人的声音带着玉磬般的清越,却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掌心托起的青纹玉简正泛着幽幽微光,像是将半座青云山的灵气都凝在了这方寸之间,“这《诛邪策》乃前代祖师手书,记载的不仅是术法,更是辨奸佞、识人心的法门。”
沈醉接过玉简,指尖触到冰凉的玉质,却仿佛有一道暖流顺着经脉漫开。他垂眸看着玉简上流转的符文,忽然想起三日前在藏经阁见到的那幅残卷,画中剑客立于尸山血海,剑尖却挑着一朵将谢的白梅,题字是“杀尽魑魅,方见春风”。
“多谢掌门。”他抬手将玉简收入袖中,玄色衣袖扫过腰间的墨玉佩剑,带起一串细碎的嗡鸣。这把名为“断水”的剑随他已有五年,饮过妖邪的血,也沾过同门的泪,此刻似乎也在为即将到来的风雨而躁动。
玄渊真人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忽然叹了口气:“你可知,当年你父亲请我收你为徒时,曾在山门外跪了三天三夜?他说沈氏一族欠这天下太多,唯愿后人能做些修补乾坤的事。”
沈醉的睫毛颤了颤,像是被风卷起的蝶翼。他记得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说“别学我”三个字时,喉间的血沫染红了半幅衣襟。那时他才七岁,不懂何为“欠”,何为“修补”,只知道从此以后,再也没人会在寒夜里将他冻僵的脚揣进怀里。
“弟子明白。”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重量。山风掀起他的发,露出额间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十二岁那年,为护一位被恶霸欺凌的哑女,被铁棍砸出的印记。如今那哑女已嫁人生子,住在山下的杏花村,去年还托人捎来一篮自家腌的梅子,酸得他舌尖发麻,却又忍不住一颗接一颗地吃。
“去吧。”玄渊真人挥了挥手,身后的青云殿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飞檐上的铜铃发出清越的声响,“青云山永远是你的退路,但我知道,你不会回头。”
沈醉没有回头。他转身跃下断云崖,玄色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如同投入墨池的一滴浓墨。风在耳边呼啸,他抽出断水剑,剑尖划破云层的刹那,剑身上映出云海深处掠过的一道黑影——那是只通体漆黑的信鸽,脚上绑着的银筒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三刻钟后,山脚下的官道旁,沈醉勒住了马缰。青骢马打了个响鼻,不安地刨着蹄子,似乎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息。官道尽头的岔路口立着块歪斜的木牌,左边刻着“往青州”,右边写着“赴洛阳”,墨迹都已有些褪色,像是被岁月磨去了棱角。
“去洛阳。”他拍了拍马颈,指尖触到马鬃间凝结的霜花。从探子传回的消息看,奸党在青州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他自投罗网。可越是看似平坦的路,往往藏着更深的陷阱——就像去年在沧州遇到的那座看似祥和的小镇,家家户户门后都藏着染血的屠刀。
青骢马迈开步子,蹄声在空旷的官道上敲出单调的节奏。沈醉望着天边渐沉的暮色,忽然想起那位医者少女。半月前在山下小镇,她蹲在瘟疫患者的床前,素白的衣袖被药汁染得斑驳,却仍笑得眉眼弯弯,说“药石虽苦,总有回甘”。那时他便觉得,这世间最锋利的,或许不是他的断水剑,而是这般于绝境中仍不肯熄灭的暖意。
正思忖间,马蹄忽然猛地一顿,险些将他掀下马背。沈醉稳住身形,只见前方三丈处的官道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黑黢黢的像是大地张开的嘴。裂缝边缘散落着几枚断裂的箭羽,箭杆上刻着的蛇形纹章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光。
“倒是比预想的来得早。”他低声自语,指尖在断水剑的剑柄上轻轻敲击着。这蛇形纹章属于“影蛇卫”,是奸党首领秦无殇最得力的爪牙,传闻他们杀人从不用第二招,剑上的剧毒见血封喉。
断水剑“噌”地出鞘,剑光如练,映出身后骤然亮起的火把。三十余名黑衣人不知何时已围了上来,火把的光在他们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手中的弯刀泛着淬了毒的幽蓝。
“沈公子,秦大人有请。”为首的黑衣人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的木头,“若是识相,随我等走一趟,还能留个全尸。”
沈醉笑了,笑声里带着冰碴子:“上次说这话的人,坟头草都快有人高了。你说,是让你们主子再加些土,还是我亲自替他刨个坑?”
话音未落,他已策马冲了出去。断水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玄奥的轨迹,剑气所至,火把接连熄灭,黑暗中只余下兵刃碰撞的脆响和黑衣人压抑的痛呼。他的身法快得像一道影子,时而如鹰隼俯冲,时而如灵蛇游走,每一剑都精准地挑断敌人的手腕筋络,却留着他们一口气——他需要活口,需要知道秦无殇下一步的棋。
激战正酣时,沈醉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西北角的三名黑衣人动作僵硬,招式间竟带着青云山基础剑法的影子。他心头一凛,剑势陡然放缓,故意露出一个破绽。果然,其中一名黑衣人迟疑了片刻,弯刀偏了半寸,露出了脖颈处的一道月牙形疤痕。
那是青云山外门弟子的标记。
沈醉的瞳孔骤然收缩。难道……
就在这失神的瞬间,一枚淬毒的银针从斜刺里射来,直奔他的面门。他猛地侧身,银针擦着耳廓飞过,钉在身后的树干上,针尖立刻冒出一团黑雾。
“叛徒!”他低吼一声,断水剑反手刺出,穿透了那名带月牙疤痕的黑衣人的心口。剑尖拔出来时,带出的血珠在空中凝结成冰,折射出火把的光,照亮了黑衣人临终前眼中的悔恨。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原本晴朗的夜空突然被乌云笼罩,狂风卷着沙石呼啸而来,天地间瞬间一片混沌。沈醉感觉到地面在轻微震动,裂缝中传来沉闷的嘶吼,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即将破土而出。
更让他心惊的是,围上来的影蛇卫突然停止了攻击,纷纷跪倒在地,对着裂缝的方向叩拜起来,口中念念有词:“恭迎使者……”
使者?
沈醉握紧断水剑,警惕地望向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缝。黑暗中,一双幽绿色的眼睛缓缓睁开,紧接着,是第二双,第三双……无数双眼睛在裂缝深处亮起,如同坠入深渊的星辰。
而在那些眼睛的最上方,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缓缓升起,斗篷下伸出的手苍白如纸,指尖捏着一枚玉佩——那玉佩的样式,竟与沈醉怀中父亲留下的遗物一模一样。
“沈公子,别来无恙。”斗篷下传来的声音清润如玉,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家父常提起你,说你是沈家最像他的孩子。”
沈醉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这个声音……这个玉佩……
难道……
不等他想明白,那身影忽然抬手,指向他身后的洛阳方向,语气带着悲悯,又藏着残忍:“忘了告诉你,洛阳城里,此刻应该已经开始‘热闹’了。你的那些同道,怕是等不到你来汇合了。”
话音落下,裂缝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无数黑影从黑暗中涌出,朝着四面八方散去。沈醉望着那些黑影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手中那枚突然发烫的玉佩,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错了,错得离谱。秦无殇的目标从来不是他,而是……
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