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立于城隍庙的残破穹顶之下,指尖捻着半片烧焦的龙纹锦缎。夜风卷着纸钱灰掠过他的玄色衣袍,将那锦缎上残存的金线吹得簌簌作响——这是从权臣魏庸书房暗格里搜出的证物,上面绣着的“受命于天”四字,针脚里还凝着未干的血腥气。
三日前,他在魏府的密道里蹲守了七个时辰,亲眼见那位权倾朝野的太傅,将一卷绘制着皇城布防的舆图,交给了戴着青铜面具的黑衣人。那面具上的饕餮纹,与二十年前颠覆先帝的“玄武门之变”中,叛军甲胄上的纹样如出一辙。
“江山这盘棋,魏庸想当执子的手。”沈醉将锦缎凑到鼻尖,闻到了龙涎香与腐肉混合的怪味,“可惜他忘了,棋子也会咬手。”
瓦片忽然发出一声轻响,他反手甩出三枚淬了墨麟散的银针。银芒擦着一道黑影掠过,钉在斑驳的神像上,针尖滴落的黑色液珠竟在泥塑上蚀出三个深洞。
“沈先生好身手。”黑影落地时带起一阵酒香,露出一张被络腮胡遮住大半的脸。来人身穿洗得发白的皂隶服,腰间却悬着枚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佩,“在下裴九,奉‘潜龙阁’阁主之命,送您要的消息。”
沈醉挑眉,指尖在腰间软剑上轻轻敲着:“潜龙阁?你们这群缩在阴沟里的耗子,也敢管朝堂的闲事?”
裴九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酒渍熏黄的牙:“沈先生说笑了。我们不过是些替死人传话的,不像先生您,揣着颗七窍玲珑心,偏要蹚这浑水。”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解开后,露出块巴掌大的龟甲,“忠臣之后的下落,都在这上面了。”
龟甲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沈醉一眼便瞧见了“林啸”二字。二十年前,那位以死直谏、被魏庸诬陷通敌的镇国将军,竟是这般结局——尸骨被弃于乱葬岗,独子林澈不知所踪。
“魏庸当年抄林家时,对外宣称满门抄斩。”裴九灌了口腰间的烈酒,喉结滚动时玉佩撞出轻响,“可我们查到,有个奶娘抱着三岁的小少爷逃了出去,最后出现在城南的鱼龙里。”
鱼龙里?沈醉指尖一顿。那是京城最污秽的角落,三教九流混杂,白日里是贩夫走卒的地盘,夜里便成了销赃、劫杀的修罗场。将忠臣之后藏在那种地方,倒真是最危险也最安全的法子。
“可有画像?”
裴九摇了摇头:“林小少爷如今该是二十三岁,听说眉眼像极了林将军,左眉骨有颗朱砂痣。只是鱼龙里的人嘴紧得很,尤其是那个叫‘鬼婆’的老虔婆,据说当年就是她收留了奶娘,如今在那一片说一不二。”
沈醉将龟甲收入怀中,忽然瞥见裴九袖口露出的刺青——那是朵将开未开的白梅,与林啸将军甲胄上的徽记一模一样。他忽然笑了:“潜龙阁里,原来还有林将军的旧部。”
裴九浑身一僵,猛地按住腰间的刀:“沈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沈醉转身望向皇城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像一头吞噬人命的巨兽,“替我带句话给你家阁主,三日后子时,我在鱼龙里的‘醉仙楼’等消息。若他真心想为林将军报仇,便带些有用的东西来。”
裴九望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忽然对着城隍庙的神像深鞠一躬,腰间的玉佩在月光下泛出冷光——那玉佩背面,刻着个极小的“林”字。
三日后,鱼龙里。
沈醉踩着满地烂泥往前走,鼻尖萦绕着鱼腥、汗臭与劣质脂粉混合的气味。两侧的吊脚楼歪歪扭扭,门板上贴着的春联早已褪色,却还能辨认出“忠”“勇”等字。他忽然想起林啸将军当年镇守北境时,百姓曾在城墙上刻满“林”字,如今那些字怕是早已被风沙磨平了。
“这位爷面生得很啊。”个梳着双鬟的小姑娘端着个破碗凑上来,碗里盛着些浑浊的汤水,“要不要尝尝我家的‘龙虱汤’?大补的。”
沈醉看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忽然想起林澈若是活着,当年也该是这般大小。他摸出块碎银子递过去:“问你个事,知道鬼婆住在哪吗?”
小姑娘眼睛一亮,接过银子塞进怀里,指了指巷子深处:“往前走到第三个岔口,左拐有棵老槐树,树底下那间挂着红灯笼的就是。不过爷您找她老人家做什么?她最近脾气坏得很,前几日还把个想抢地盘的混混胳膊给卸了。”
沈醉谢过小姑娘,刚走到岔口,就听见一阵打骂声。只见个穿锦袍的公子哥正抬脚踹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嘴里骂骂咧咧:“瞎了你的狗眼!敢弄脏小爷的新衣服?信不信我把你这破摊子掀了!”
老汉抱着那公子哥的腿哭求:“小少爷饶命啊!我这糖葫芦是给我孙儿治病的……”
沈醉正要上前,却见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猛地从旁边的酒肆里冲出来,一把推开那公子哥:“张豹!你别太过分!王大爷都七十多了,你欺负他算什么本事?”
那叫张豹的公子哥踉跄着后退几步,看清少年的脸后,忽然笑了:“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林瘸子家的野种。怎么?你爹当年通敌叛国,你还敢在这儿替人出头?信不信我把你抓到魏大人面前,让你也尝尝牢饭的滋味?”
少年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沈醉这才注意到,他左眉骨果然有颗朱砂痣,只是眉眼间的戾气太重,倒像是淬了冰的刀子。
“我爹不是叛徒!”少年的声音发颤,却带着股狠劲,“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这些人都付出代价!”
“哟,还挺横。”张豹挥了挥手,身后的几个恶奴立刻围了上来,“给我打!打到他承认自己是叛徒的儿子为止!”
恶奴们的拳头刚要落下,忽然惨叫着倒飞出去,撞在墙上昏了过去。张豹惊恐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少年身前的沈醉,结结巴巴道:“你……你是谁?”
沈醉没理他,只是盯着那少年:“你叫林澈?”
少年猛地抬头,眼里满是警惕:“你认识我?”
“不认识。”沈醉转头看向张豹,声音冷得像冰,“回去告诉你家主子,鱼龙里不是他撒野的地方。再让我看见他,就不是卸胳膊这么简单了。”
张豹连滚带爬地跑了,少年却依旧攥着拳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我是谁不重要。”沈醉看着他冻裂的嘴唇,忽然想起林啸将军当年在朝堂上据理力争时,也是这般倔强的模样,“重要的是,你想不想为你爹报仇。”
少年浑身一震,像是被惊雷劈中。他死死盯着沈醉,眼里渐渐浮起血丝:“你……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魏庸当年是如何伪造通敌书信,知道你爹是如何被屈打成招,知道林家满门的冤屈,至今还蒙着一层血污。”沈醉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还知道,你这些年隐姓埋名,靠在酒肆打杂为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亲手杀了魏庸。”
少年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沈醉重重磕了三个头:“先生若能帮我报仇,林澈愿效犬马之劳!哪怕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沈醉扶起他,正要说话,却见巷口忽然涌来一群官差,为首的捕头声如洪钟:“都给我站住!有人举报这里藏有钦犯!”
少年脸色骤变,拉着沈醉就往酒肆后面跑:“是魏庸的人!他们肯定是冲着我来的!”
沈醉跟着他钻进酒肆后院的柴房,刚躲进柴堆,就听见捕头在外面喊道:“仔细搜!尤其是那个左眉骨有朱砂痣的小子,魏大人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柴房的缝隙里,沈醉看见官差们翻箱倒柜,忽然注意到其中一个官差的腰间,挂着块与裴九一模一样的羊脂玉佩。
他心头猛地一沉——潜龙阁里,有内鬼。
而更让他心惊的是,当官差们快要搜到柴房时,院墙外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官爷!我知道林澈在哪!他……他往东边的乱葬岗跑了!”
那声音,分明是方才给他指路的那个梳双鬟的小姑娘。
少年死死咬住嘴唇,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腥味在柴房里弥漫开来。沈醉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别动,目光却冷得像淬了毒的冰。
他原以为鱼龙里藏着的是忠臣之后的生机,却没料到,这里早已是魏庸布下的天罗地网。而那个看似无害的小姑娘,恐怕从一开始,就在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官差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少年忽然抬头,眼里的倔强碎成了绝望:“为什么……为什么连她也要骗我?”
沈醉没有回答。他看着窗外那棵老槐树上挂着的红灯笼,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像一颗在暗夜里滴血的眼睛。
他知道,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而那个藏在暗处的内鬼,究竟是潜龙阁的人,还是……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