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结束后，人群带着激昂与思索缓缓散去。秦建国正与赵铁柱、王强等人商议着巡逻队加强训练和副业小组人员选拔的具体细节，一个身影有些迟疑地凑近。来人是知青周伟，他身形不算壮实，但眉眼间透着股读书人的清秀与踏实，此刻脸上带着几分紧张，又难掩一丝兴奋。
“建国哥，”周伟声音不高，但很清晰，“有……有个事，想跟你，还有老支书说道说道。”
秦建国停下话头，温和道：“周伟啊，啥事？你说。”
周伟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刚才听会上说，咱们的蜂蜜、兔肉啥的，要找销路。我……我舅舅，在县里工作，或许……能帮上点忙。”
“哦？你舅舅在县里哪个单位？”秦建国来了兴趣，赵铁柱几人也投来关注的目光。
周伟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具体职务我不太清楚，好像在……县政府那边管点事，挺有些门路的。他之前捎信来问过我在屯子里的情况，我顺嘴提过咱们搞副业的事。他在回信里说，要是东西好，他可以帮忙问问路子。”
县政府！这话让秦建国和赵铁柱心中都是一震。那可是县里真正的权力核心机构，能在里面“管点事”的，绝非普通干部，即便不清楚具体职务，也必然是手握实权的人物。这可比供销社的股长能量大得多了！
秦建国眼神锐利起来，压下心头的波澜，沉声问：“周伟，这事可不能含糊。你舅舅真能在县里说上话？他能对咱们这些东西感兴趣？”
周伟肯定地点头：“我舅那人，说话做事很稳妥，从不说没把握的话。他既然主动提了，应该是有些把握的。我想着，咱们试试总没坏处。”
秦建国与赵铁柱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重视。“走！”秦建国当机立断，“这事得立刻向老支书汇报！”
老支书家，煤油灯的光晕摇曳。听完周伟的叙述，老支书吧嗒着烟袋，久久不语，深邃的目光在周伟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秦建国。屋内烟雾缭绕，气氛凝重。
“县政府……”老支书终于磕了磕烟灰，声音低沉却带着力量，“周伟啊，你这消息，很重要。你舅舅要真肯帮忙，那就是给咱靠山屯雪中送炭了！”他看向秦建国，“建国，你立刻准备！挑最上等的蜂蜜，要那颜色透亮、香气醇正的；兔皮选毛色光亮、手感厚实的；再备些风干好的兔肉，都用干净家什装好。明天一早，我，你，带上周伟，咱们去县里，拜会一下这位领导。”
老支书亲自出马，足见此事分量。周伟激动地点头，感觉自己肩上也沉甸甸的。
次日凌晨，天际刚泛起鱼肚白，一辆借来的拖拉机，“突突突”地载着老支书、秦建国和周伟，以及一小批精心准备的样品，驶向寒风凛冽的县城。三人都穿着最体面的棉袄，老支书甚至还特意刮了胡子。车厢里，除了样品，还有老支书让带上的一小袋自家种的、粒大饱满的红小豆，说是“总不能空手上门”。
县城与靠山屯是截然不同的景象。灰扑扑的楼房，墙上刷着标语，偶尔有吉普车驶过，扬起尘土。周伟凭着记忆指引，拖拉机最终停在了一栋看起来颇有气势的三层苏式办公楼前，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xx县政府”。肃穆的气氛让见惯了山野辽阔的秦建国也不自觉地整了整衣领。
周伟向门卫报了舅舅的名字和单位。门卫打量了他们几眼，特别是他们脚上沾着的泥点和手里提着的土特产，眼神有些审视，但还是进去通传了。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冰冷的空气仿佛能冻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深蓝色中山装，戴着呢子帽，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出来。他身形不算高大，但步履沉稳，面容与周伟有几分相似，眉宇间透着一种久居人上的从容和精干。他看到周伟，脸上露出些许笑意，目光随即落在老支书和秦建国身上，迅速打量了一番。
“小伟，来了。”他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气场，然后转向老支书和秦建国，主动伸出手，“这位就是靠山屯的老支书吧？还有这位同志，我是周伟的舅舅，姓李，李国华。外面冷，快请里面坐。”
他没有在门口多寒暄，直接将三人引进了办公楼，穿过略显昏暗但打扫干净的走廊，走进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办公室不算特别宽敞，但布置得整洁有序，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几把木质靠背椅，墙上挂着地图和领袖像，暖火炉散发着微弱的热气，驱散了些许寒意。
“坐，都坐。”李国华招呼他们坐下，又拿起暖水瓶给他们倒了热水，动作不紧不慢，却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们旁边，显得平易近人，却又保持着距离。
老支书将带来的红小豆和样品轻轻放在脚边，开口道：“李主任，冒昧打扰了。我们是靠山屯的，这次来，主要是感谢您关心我们屯的发展，也带了点咱们山里的土产，请您尝尝鲜，绝对干净。”他先送上土产，姿态放得很低，绝口不提直接要求，这是老辈人的处世智慧。
李国华笑了笑，目光扫过那袋红小豆和几个罐子、布袋，语气温和：“老支书太客气了。小伟在屯里，多亏了你们照顾。他信里常说起屯子里搞副业不容易，但大伙儿劲头足。我们做长辈的，能支持一点是一点。”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带来的这些，就是屯里的产出？”
“是，”秦建国接过话，将样品一一拿出，打开，“李主任，您看，这是我们今年新取的土蜂蜜，没掺一点假；这是处理好的兔皮，毛色还行；这是风干的兔肉，用山里法子做的，味道还成。”他介绍得简明扼要，重点突出品质。
李国华听得仔细，拿起蜂蜜罐子，对着窗户光看了看色泽，又打开闻了闻，点了点头：“嗯，蜜不错，看着就纯。”他又摸了摸兔皮的毛锋，捏了捏兔肉的干硬度，“东西都是实在东西。现在城里，这样的山货确实紧俏。”
他放下东西，沉吟了片刻，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仿佛在权衡什么。办公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暖气管细微的水流声。
“这样吧，”李国华终于开口，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办实事的果断，“你们的东西，质量过关，这点我很肯定。销路呢，我也确实可以帮你们联系一下。不瞒你们说，我这里正好有个渠道，地区那边有个招待所，负责采购的同志跟我有些交情，他们常年需要这类高品质的山货特产，用来接待上面来的同志和重要宾客。价格方面，肯定比统购统销要高不少，而且结算快。”
老支书和秦建国心中都是一喜，但面上仍保持着克制。地区招待所！那可是更高级别的单位，需求稳定，价格也好！
李国华继续道：“不过，这事操作起来，需要些方法。直接以你们大队的名义对接，层级多，手续繁。我的意思是，这次我先以……嗯，算是帮忙协调资源的名义，让他们派人直接去你们屯里拉货。车和手续我来安排，你们准备好东西，过秤、装车，钱款他们会直接结给你们大队。以后如果合作顺利，可以再考虑建立更稳定的供应关系。你们看怎么样？”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他动用的是个人关系网（“有些交情”），避免了直接以权谋私的嫌疑，又给出了实实在在的解决方案（直接派车、现场结算），还预留了未来空间。其能量和办事的老练，显露无疑。
老支书立刻表态：“李主任，您这可真是帮了我们靠山屯天大的忙了！我们一定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绝对不辜负您的信任和推荐！一切按您安排的来，我们全力配合！”秦建国也郑重保证质量绝无问题。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李国华站起身，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微笑，“我这边尽快安排，估计就这三五天内，车就会过去。具体时间，我让小伟提前告知你们。你们回去做好准备就行。”
事情竟然如此顺利且高效地敲定了！三人起身告辞，李国华将他们送到办公室门口，礼节周到，却并未远送。
回程的拖拉机上，寒风依旧，但三人心中都燃着一团火。老支书感慨道：“这位李主任，是个能人啊！说话办事，滴水不漏。周伟，这次多亏了你！”
周伟憨厚地笑了笑，心里既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屯子里的一份子，应该的。”
几天后，果然如李国华所言，一个下午，两辆挂着地区牌照的“解放”牌大卡车，在一名穿着干部服的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靠山屯。这阵仗比上次供销社来车还要大，彻底轰动了这个寂静的山村。社员们纷纷跑出来围观，孩子们兴奋地追着卡车跑。
在那位工作人员（自称是地区招待所采购科的王同志）的监督下，会计赵明德、秦建国带着几个骨干，小心翼翼地将早已准备好的蜂蜜、兔皮、兔肉等一一过秤、登记、装车。整个过程井然有序，王同志话不多，但检查得很仔细，对靠山屯产品的质量频频点头。
装车完毕，王同志当场与老支书、赵明德办理了交接手续，并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崭新的人民币！“这是这次的货款，按之前谈好的价格，你们点一点。”
赵明德接过沉甸甸的信封，手都有些颤抖。这笔钱的数额，远远超出了他们最初的预想，甚至比通过供销社可能获得的收入还要高出一大截！这不仅仅是钱，更是靠山屯副业发展的强心剂，是集体财富的实实在在的积累！
卡车轰鸣着离开，扬起的尘土仿佛都带着金色的光晕。屯子里沸腾了！人们围着老支书和秦建国，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喜悦和自豪。
当晚，在老支书的坚持下，屯子里再次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地点还是大队部仓库房，气氛却比上次更加热烈和欢快。
老支书站在前面，脸上洋溢着舒心的笑容，声音洪亮：“老少爷们儿！静一静！今天，咱们靠山屯，迎来了真正的大喜事！咱们的蜂蜜、兔皮、兔肉，卖上了好价钱，找到了顶好的销路！这笔收入，足够咱们明年扩大生产，给咱们屯里添置新农具，年底分红，家家户户都能过个肥年！”
下面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久久不息。
等声音稍歇，老支书神色转为郑重，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站在人群稍后、有些腼腆的周伟身上：“但是，今天咱们能吃上这块肥肉，打通这条金路子，有一个人，立了头功！”
所有人都顺着老支书的目光看向周伟。
“他就是咱们的知青，周伟同志！”老支书声音高昂，“是他，在大会结束后，主动站出来，联系了他在县里的舅舅，一位真心实意帮助咱们农村发展的好领导！是周伟，搭起了这座桥！也是他舅舅，看得起咱们靠山屯，信任咱们的东西，帮咱们找到了地区的大单位，直接派车来拉货，给了咱们这么公道的价钱！”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看向周伟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和认可。以前或许有些社员觉得知青是外来户，干农活差把力气，但此刻，周伟的形象在大家心中彻底改变了。
“以前，咱们可能觉得，这些城里的干部子弟，跟咱们不一条心。”老支书语重心长，“可周伟用行动告诉了咱们，只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只要是真心为集体好，不管来自哪里，都是咱们靠山屯的自己人！他们的关系、他们的见识，用对了地方，就是咱们屯子发展的宝贵财富！”
这话说到了大家心坎里。赵铁柱瓮声瓮气地喊道：“周伟，好样的！”猛子、王强等人也纷纷附和，妇女们则笑着交头接耳，夸赞周伟这小伙子踏实、有心。
老支书从身后拿起一块用红纸包着、足有五六斤重的五花肉，那是今天特意从仓库里挑出来的最大一块。他走到周伟面前，郑重地将肉递到他手里：“周伟，这块肉，是咱们靠山屯全体社员的一点心意，奖励你为集体立的功！希望你以后，继续把屯子当成自己的家，和咱们一起，把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周伟看着眼前这块沉甸甸、红白相间的猪肉，听着周围社员们真诚的掌声和欢呼声，眼圈瞬间红了。他来这里插队几年，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如此纯粹的集体认同和归属感。他接过肉，手有些抖，声音哽咽却清晰：“谢谢老支书！谢谢大家！我……我一定好好干！靠山屯就是我的家！”
这一刻，周伟真正融入了靠山屯这个集体。而老支书和秦建国也更加深刻地意识到，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包括这些有背景、有关系的知青，巧妙利用各种资源，对于封闭的山村走向外界、发展经济，是何等重要。靠山屯的前路，似乎在这一刻，又拓宽了许多。冬夜虽寒，但人心炽热，希望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