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四子的功课被晚翠取来,整齐地摊开在紫宸宫宽大的书案上。稚嫩却已见风骨的笔迹,太傅朱笔写下的嘉许评语,还有那背诵如流的经义篇章……萧明玥一页页仔细翻阅着,冰冷的目光渐渐染上一丝属于母亲的、近乎严苛的审视与期待。
她的皇儿,必须足够优秀,优秀到让所有质疑他“年幼”、“母族非显”的声音都显得苍白无力。
正当她凝神思量,该如何在皇帝面前,更“自然”地展露皇四子的聪慧与仁孝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钱公公几乎是踮着脚进来的,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惶恐与小心翼翼的神情。
“娘娘,”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景仁宫……那边传来消息,沈……沈氏,殁了。”
执笔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一滴浓黑的墨汁,从笔尖坠落,在皇四子那篇写得极好的《孝经》注解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污迹。
萧明玥的目光凝在那团墨迹上,久久未动。
沈令婉……死了。
那个曾高高在上,执掌凤印,让她需仰视、需费尽心机才能抗衡的皇后,那个昨夜才刚刚被她亲手打入尘埃的失败者,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那座象征着宫廷最彻底失败的冷宫里。
殿内一时间静得可怕。晚翠屏住了呼吸,担忧地看着主子。钱公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垂手恭立。
良久,萧明玥才缓缓放下笔,取过一方素白巾帕,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去擦拭那团墨渍。然而墨迹已透纸背,无论如何擦拭,都留下了一片无法抹去的暗沉。
就像沈令婉的死,在她看似平静的心湖上,终究留下了一道无法视而不见的划痕。
“怎么死的?”她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平静得近乎漠然。
钱公公喉头滚动了一下,低声道:“回娘娘,是……自缢。看守的宫人发现时,身子都已经……硬了。身边……还留了一封血书。”
血书?萧明玥擦拭的动作停住,抬眼看向钱公公,眸光锐利如冰锥。
钱公公被她看得一哆嗦,连忙补充道:“不过娘娘放心,那血书……已被李德全李公公的人及时截下,并未呈到御前。上面……上面尽是些疯癫呓语,攀诬构陷之词,不堪入目。”
萧明玥心中了然。什么疯癫呓语,不过是沈令婉临死前不甘的控诉与最后的反击罢了。幸好,李德全这步棋,此刻显出了效用。
她不再去看那污损的字帖,将巾帕丢在一旁,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天色阴沉,似乎又有下雪的征兆。
“按规矩办吧。”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声音淡漠,“以庶人之礼,葬入妃陵。不必惊动太多人。”
“是,奴才明白。”钱公公应下,迟疑了一下,又问,“那……沈氏身边的旧人……”
“所有近身服侍,知情过多的,”萧明玥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一律殉葬。”
钱公公脊背一寒,连忙躬身:“奴才遵命。”
他倒退着,几乎是逃离般快步出了大殿。
殿内又只剩下萧明玥与晚翠。
晚翠看着主子凭窗而立的背影,那背影在阴郁天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冷硬。她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低声道:“娘娘……您……您没事吧?”
萧明玥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呵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氤氲开,又迅速消散。
“她能选择自尽,保留最后一丝体面,已是皇上……与本宫的恩典。”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片雪花落下,“在这宫里,多少人想求一个痛快的了断而不得。”
她想起苏轻怜生产时那绝望的眼神,想起慕容嫣被拖走时那麻木的神情,如今,又多了沈令婉一条白绫。
她们都曾风光过,争斗过,最终却都沦为这深宫巨兽吞噬的牺牲品。
“她临死前,说了什么?”萧明玥忽然问。
晚翠一愣,回想了一下钱公公的话,低声道:“听传话的人说,她最后只反复念叨着一句……‘我只是……不想成为家族的弃子……’”
不想成为家族的弃子……
萧明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这句话,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她心底最深处那片自以为早已冰封的荒原。
沈令婉是为了沈家的荣耀而入宫,为了保住后位而不择手段,最终,也因为家族的失势和自己的失败,被家族彻底抛弃,走上了绝路。
而她萧明玥呢?
她为了不被家族摆布,为了掌控自己的命运,方才与萧家彻底决裂。
看似截然不同的选择,最终,却似乎都走向了同一个结局——孤身一人,立于这寒风凛冽的权力之巅。
她们,又何尝不都是这宫廷、这制度、这家族利益下的……棋子与弃子?
只是沈令婉认命了,而她,还在挣扎,还在试图将这棋局,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窗外,细碎的雪花开始飘落,无声无息。
萧明玥缓缓闭上眼,将眼底那一瞬间翻涌的、复杂难言的情绪,尽数压下。
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传话给李德全,”她转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威严,“让他将沈氏那封血书,处理干净,一丝痕迹都不许留。”
“是。”晚翠垂首应道。
沈令婉死了,她的时代彻底落幕。
但这宫里的斗争,永远不会停止。东宫之争的序幕才刚刚拉开,她不能,也绝不会,让自己和皇儿,沦为下一个沈令婉。
这冷宫传来的余音,是警钟,亦是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