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的日子，确实与静思轩有着云泥之别。内务府送来的份例再不敢有半分克扣，甚至时常还有些额外的“孝敬”，宫人们见了晚翠，也多是笑脸相迎，恭敬地唤一声“晚翠姑娘”。殿内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融融，驱散了秋末最后的寒凉。
然而，萧明玥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比在静思轩时更紧。她深知，这表面的风光之下，是无数双或嫉妒、或审视、或怀恨的眼睛。皇帝的青眼如同将她置于聚光灯下，每一分举动都被放大检视。她不能行差踏错，更不能得意忘形。
这日天气晴好，午后的天光透过菱花窗棂，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萧明玥放下手中那本已然翻旧了的《宫规》，对晚翠道：“随我去御花园走走。”
她需要去听听风声，看看动向。闭门不出，只会让自已成为瞎子、聋子。
再入御花园，境遇已大不相同。路上遇见的低位宫人纷纷避让行礼，口称“明常在”。那些品阶相仿或略高的妃嫔，目光投来，也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有好奇，有探究，亦有隐晦的敌意。萧明玥一概以温和的颔首回应，姿态放得低，却不显卑微。
她没有去往日僻静的残荷池，也没有靠近妃嫔们常聚的亭台水榭，只拣了一条花木繁盛、视野却相对开阔的石子小径缓步而行。既能观察他人，也不易被人完全窥探。
行至一处遍植秋菊的圃园附近，一阵略显尖锐的女子笑声夹杂着些许不和谐的言语，随风传了过来。
“苏妹妹这身衣裳，料子倒是不错，可惜这颜色……啧啧，穿在你身上，未免太过素净了些，倒像是家里有了什么丧事一般，平白添了晦气。”
萧明玥脚步微顿，目光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菊圃旁，站着三四位衣着光鲜的妃嫔。被围在中间的，正是与她同期入宫、出身寒微的苏轻怜。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的绫裙，确实素雅，但在争奇斗艳的后宫，便显得有些不起眼。
此刻，苏轻怜微微低着头，双手紧握着绣帕，指节有些发白。她面前站着一位穿着玫红色锦缎宫装、头戴赤金点翠步摇的女子，正是方才出声嘲讽之人，乃是与萧明玥同期晋位、家世颇为得意的赵贵人。另外两位，则是平日惯于巴结赵贵人的李选侍和张采女。
赵贵人显然不肯轻易放过苏轻怜，绕着她又走半圈，目光挑剔地在她身上扫视，继续笑道：“还有这头上的簪子，怕是入宫时内务府统一发放的吧？苏妹妹，不是姐姐说你，既已入了宫，好歹也该打扮得鲜亮些，没得丢了我们同期姐妹的脸面。还是说……苏妹妹手头实在拮据，连件像样的首饰也置办不起？若真是如此，姐姐我倒可以赏你一两件。”
这话已是极其刻薄，将“寒微”二字明晃晃地钉在苏轻怜身上。李选侍和张采女配合地发出低低的嗤笑声。
苏轻怜脸颊涨红，眼眶微湿，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只低声道：“赵姐姐说笑了，妹妹衣着并无违制之处……”
“违制？谁与你论违制了？”赵贵人打断她，声音拔高，“我是嫌你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站在这御花园里，没得污了这满园秋色！”
晚翠在萧明玥身后，看得气愤不已，忍不住低声道：“小姐，那赵贵人也太过分了！苏常在真是可怜……”
萧明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平静无波，如同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戏码。
她认得那赵贵人，性子骄纵，头脑简单，易被人当枪使。她如此针对苏轻怜，或许有家世优越带来的天然轻视，但背后是否还有其他人的授意或纵容？皇后？或是其他想看她们这些新人互相倾轧的人？
苏轻怜……萧明玥对她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甚至有些怯懦的女子。但能在同期入宫的秀女中存活至今，并且同样获得晋位，恐怕也并非全无城府。此刻她的隐忍，是真正的软弱，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保护？
萧明玥不动，也不语。她就像一株长在角落里的植物，悄然吸收着光线、水分和周围的一切信息。
赵贵人见苏轻怜只是低头不语，越发觉得无趣，又讥讽了几句，见她始终如木头般没有更多反应，也觉得索然，终于冷哼一声，带着李、张二人扬长而去，留下苏轻怜独自一人站在原地，身影在灿烂的秋菊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孤寂。
苏轻伶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望着赵贵人离去的方向，抬手用绣帕极快地拭了拭眼角。那瞬间，萧明玥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并非全是委屈，还有一丝隐忍的屈辱和……不甘。
随即，苏轻怜也注意到了不远处的萧明玥。她微微一怔，脸上掠过一丝慌乱和难堪，似乎不想被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一面。她匆匆对着萧明玥的方向屈膝行了一礼，便低着头，快步从另一条小径离开了。
“小姐，您刚才……”晚翠有些不解地看着萧明玥。她以为自家小姐会像上次帮苏轻怜解围那样，出面制止赵贵人。
萧明玥收回目光，转身沿着来路往回走，声音清淡：“时候未到。”
在没有弄清楚各方势力纠葛，没有衡量清楚利弊得失之前，贸然出手，不过是引火烧身。苏轻怜的困境，她看到了，记下了。但这不代表她就要立刻跳出去充当救世主。
后宫之中，同情心是最无用的东西。今日你帮了她，他日她未必不会因更大的利益反咬你一口。结盟，需要时机，更需要筹码。
方才那一幕，与其说是苏轻怜受辱，不如说是给她萧明玥提了个醒。赵贵人今日可以如此欺辱苏轻怜，来日未必不会用更恶劣的手段对付她萧明玥。皇帝的青眼，是一道护身符，同时也是一道催命符。
她需要更快地织就自己的网，积蓄自己的力量。
回到揽月轩，殿内暖意依旧。萧明玥却觉得，这御花园里的风，似乎比静思轩那边的，更要冷上几分。那是一种浸透在繁华锦绣之下的，人心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