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觉得自己快不认识京城了。
这几日,她去的地方,全是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她捂着鼻子从烟花巷的后门小径溜过,被醉醺醺的嫖客调戏;她在赌场后街的泔水桶边蹲守,看两个赌红了眼的汉子为半个馒头打得头破血流;她甚至还在城隍庙的破道观里,听一个缺了门牙的老道士,用漏风的嘴吹了半个时辰的牛。
小姐说,故事是用血和泪养出来的。
可绿萼闻到的,只有廉价的酒气、汗臭和绝望的馊味。那些地方的确有瞎眼的琴师或卖唱的,可他们的琴声里,除了对命运的抱怨,就是对铜钱的渴望,哪里有什么故事?
她愁得饭都吃不香,生怕办砸了小姐交代的差事。
这日午后,绿萼正苦着脸给柳惊鸿捶腿,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是萧夜澜那种独特的轮椅滚动声,而是王府管事那标志性的、四平八稳的步伐。
“王妃殿下。”管事在门外恭敬地行礼,“各府送来的请柬,小的给您送来了。”
绿萼连忙起身去接。
京中权贵之家时常举办宴会,七皇子府虽然势微,但毕竟是皇室,该有的礼数,各家都不会缺。只是以往,这些请柬送来,柳惊鸿从不理会,管事也只是依着规矩走个过场。
一叠制作精美的帖子被捧了进来,最上面的一张,是吏部侍郎府的,中间夹着几张侯爵府的,都大同小异。
绿萼正准备将帖子按惯例收到一旁,柳惊鸿却忽然开口:“念来听听。”
“是。”绿萼不明所以,但还是抽出了最上面那张,“吏部侍郎夫人邀您三日后府上品茗。”
“不去,”柳惊鸿闭着眼睛,语气懒洋洋的,“他家的茶,还没王府的白水好喝。”
绿萼又抽出第二张:“安远侯夫人办了诗会,请您……”
“不去,”柳惊鸿打断她,“跟一群老学究掉书袋,头疼。”
绿萼一一念下去,柳惊鸿的回答不是“无聊”就是“没空”,直到绿萼拿起最后一张帖子。
那张帖子的材质格外厚重,是上好的赤金纸,上面用泥金描着精致的缠枝莲纹。绿萼的手指碰到那帖子,都感觉比别的要沉上几分。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只看了一眼落款,呼吸就滞了一下。
“怎么不念了?”柳惊鸿的声音传来。
“小……小姐……”绿萼的声音有些发干,她咽了口唾沫,才低声念道,“兵部尚书府……尚书夫人将于五日后,在府上举办赏花宴,邀……邀您过府一叙。”
兵部尚书!
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砸在了清心苑平静的空气里。
绿萼拿着帖子的手都有些抖。那可是兵部尚书李延年,权倾朝野,连太子都要礼让三分的人物。他家的宴会,去的都是京城最顶级的权贵女眷。自家小姐疯名在外,尚书府怎么会送请柬来?这……这是鸿门宴吧?
“小姐,这……这定是弄错了,”绿萼慌忙道,“要不,奴婢去回了管事,就说您身子不适,去不了。”
她生怕自家小姐一时兴起,跑到尚书府去掀桌子。在自家王府里闹,王爷或许能护着,可要是在兵部尚书府撒野,那可是天大的祸事。
然而,预想中柳惊鸿不耐烦的拒绝并没有出现。
软榻上的人沉默了片刻。
柳惊鸿缓缓睁开眼,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和疯狂的眸子里,此刻竟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坐起身,朝绿萼伸出手。
绿萼连忙将那张沉甸甸的帖子递过去。
柳惊鸿接过帖子,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李府”二字的花纹。她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感受这薄薄一张纸背后所代表的,那座固若金汤的府邸。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她正愁如何找到撬动那块“镇河石”的支点,机会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一个常年素雅的尚书夫人,一盒艳丽如火的“醉红尘”,一段尘封在南境的往事。这些线索,都需要一个近距离观察的机会来验证。
而这场赏花宴,就是最好的舞台。
“去。”柳惊鸿开口,只说了一个字。
“啊?”绿萼以为自己听错了。
柳惊鸿抬眼看向她,脸上又挂起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刚才的沉静只是错觉。
“我说,去。为什么不去?”她将帖子随手扔在桌上,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本王妃倒要看看,萧夜澜嘴里那块能镇河的‘石头’,他家的后花园里,能开出什么不一样花来。”
她故意提到了萧夜澜。那个男人前脚刚来敲打过她,后脚尚书府的请柬就到了。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这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对弈。萧夜澜落下一子,警告她“此路不通”。而这张请柬,就是棋盘给出的新变化。她若是不应,便是退缩;若是应了,就是迎战。
柳惊鸿从不畏惧挑战。
绿萼见她主意已定,一张小脸都快皱成了苦瓜:“可是小姐,尚书府不比别家,您……您可千万不能……”
“不能什么?”柳惊鸿挑眉看她,“不能把尚书夫人吊在树上打?还是不能火烧了他们的花园?”
绿萼吓得连连摆手:“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怕您受了委屈。”
“放心,”柳惊鸿走到她面前,捏了捏她的脸蛋,“本王妃这次去,是当个好人。我只是对尚书夫人用的那盒‘醉红尘’胭脂感兴趣,想亲眼看看,抹在脸上是什么效果罢了。”
她话说得轻松,可眼底的光芒,却像猎人锁定了猎物。
绿萼还想再劝,柳惊鸿却摆了摆手,话题一转,又回到了那件让绿萼头疼不已的差事上。
“对了,那个琴师,找得怎么样了?”
绿萼的脑袋立刻耷拉下来:“回小姐,还没……还没找到合适的。”
“废物。”柳惊鸿毫不客气地评价了一句,但语气里却没有多少责备。她踱步到窗边,看着院子里被风吹动的柳条,沉吟了片刻。
“赏花宴在五日后。”她忽然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绿萼,“在这之前,你必须找到那个人。”
“五日……”绿萼感觉压力更大了。
柳惊鸿没理会她的为难,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找到他之后,告诉他,七皇子妃愿出千金,只为向他学一首曲子。”
“一首曲子?”绿萼愣住了,“什么曲子,要……要一千两银子?”
柳惊鸿走到她面前,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一首很老的南境民谣,名字叫,《相思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