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彻底浸透了窗外的庭院,将白日里的一切喧嚣与伪装都漂洗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最纯粹的黑暗与静谧。
卧房内,烛火跳动,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人影。
那盅加了料的老鸭汤,就静静地摆在桌案中央。汤色依旧清亮,热气袅袅升起,将那股独特的、混杂着肉香与土腥味的气息,一丝丝地送入空气里。
这碗汤,是萧夜澜无声的战书。
他像一个坐在暗处的猎人,布下了一个精巧的陷阱,不致命,却充满了羞辱与试探的意味。他想看她柳惊鸿,是会惊慌失措地打翻这碗汤,还是会愚蠢无知地一饮而尽,又或者,是能看穿这汤里的玄机,却不动声色地将它化解。
柳惊鸿的指尖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发出清脆的、富有节奏的声响。
她不急。
棋局已经开始,比的不仅是手段,更是耐心。
她看向一旁垂手侍立的绿萼,这个丫鬟从刚才汤送来开始,就一直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瓷像。但柳惊鸿能感觉到,绿萼的呼吸,比平时要急促了半分。
她在紧张。
是在为自己端来一碗“王爷赏赐”的汤而紧张,还是……她也察觉到了什么?
“绿萼。”柳惊鸿开口,声音平淡。
“奴婢在。”绿萼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这汤,闻着有些怪。”柳惊鸿拿起汤匙,在碗里搅了搅,看着那几片黑色的药材在汤中翻滚。她没有去看绿萼,目光始终落在汤碗里,仿佛在自言自语,“王爷一片心意,倒是不好辜负。只是我今天胃口不佳,实在喝不下这油腻的东西。”
她将汤匙放下,发出一声轻响。
“你跟在我身边也辛苦了,瞧你,人都清减了些。”柳惊鸿终于抬眼,目光落在绿萼那张略显单薄的脸上,“这汤,你拿去喝了吧,补补身子。”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
绿萼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全然的震惊与惶恐,她想也不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发着颤:“王妃!这万万不可!这是王爷赏给您的,奴婢……奴婢怎敢僭越!奴婢不辛苦,奴婢不辛苦!”
她的反应在柳惊鸿的意料之中。一个循规蹈矩的丫鬟,这是最正常的表现。
但这还不够。
“让你喝,你就喝,哪来那么多废话?”柳惊鸿的脸色沉了下来,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疯批王妃”该有的不耐与乖张,“怎么,是嫌我赏的东西不干净,还是觉得本王妃连一碗汤都赏不得了?”
这是在逼她。
柳惊鸿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直直地钉在绿萼身上,观察着她最细微的每一个反应。
绿萼的嘴唇哆嗦着,脸色比窗户纸还要白。她瘦弱的肩膀在烛光下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看看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汤,又看看柳惊鸿冰冷的脸,眼中充满了挣扎与恐惧。
她知道,王妃的脾气阴晴不定,若是违逆了她,下场难料。可这碗汤……
绿萼的鼻子动了动。
她常年在王府后厨与下人房之间奔走,见过的药材食材不计其数。这汤里的味道,她总觉得有些熟悉,那股土腥味,似乎在哪里闻到过。对了,是下午,福管家身边的阿贵,亲自盯着下锅的那味药材!
她虽不知那是什么,但福管家那般小心翼翼,想必不是凡品。而王爷,又为何会将福管家的补药,转赠给王妃?
这其中,处处透着诡异。
绿萼的心沉了下去。她不傻,她能感觉到,今晚王府的气氛不对劲。从王爷与王妃在花园那场无声的对峙开始,空气里就弥漫着一股紧绷的弦。
这碗汤,不是赏赐,是考验。
是王爷对王妃的考验,也是王妃……对她的考验。
喝,可能会死。
不喝,现在就可能被王妃迁怒。
这是一个死局。
时间在寂静中一点一滴地流逝,烛火上的灯花爆开,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
就在柳惊鸿以为她要屈服,或是崩溃的时候,绿萼忽然抬起头,脸上虽然还带着泪痕,眼神却清明了许多。
她没有去端那碗汤,而是对着柳惊鸿,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王妃息怒。”她的声音依旧发颤,但吐字却很清晰,“奴婢不是不愿喝,而是不能喝。”
柳惊鸿眉梢一挑,来了兴致:“哦?说个理由来听听。”
绿萼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起了全部的勇气:“王妃千金之躯,身份尊贵。王爷的赏赐,代表的是王爷对您的情意。奴婢身份卑贱,若是喝了这碗汤,便是折煞了奴婢,更是……更是玷污了王爷对您的一片心。”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再者,王妃今日只是胃口不佳,并非不喜此汤。奴婢斗胆,想将这汤端回厨房温着。待王妃夜里饿了,随时都能喝上一口热的。如此,既不辜负王爷的心意,也不伤了王妃的身子。若王妃执意要赏,那也请王妃容奴婢将这汤分出一小碗,奴婢沾一沾王妃的福气便已是天大的恩赐,万不敢独享。”
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滴水不漏。
既捧高了柳惊鸿和萧夜澜,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柳惊鸿看着伏在地上的绿萼,眼底的冰霜,终于悄然融化了一丝。
这不是一个只知愚忠的蠢丫头。
她有脑子,有眼力,更重要的是,在生死关头,她选择的不是保全自己,而是想办法护住她这个主子。
那句“请王妃容奴婢将这汤分出一小碗”,更是点睛之笔。她是在用这种方式,隐晦地提醒柳惊鸿——这汤有问题,要喝,也只能喝一小口,尝尝味道即可。
人才。
柳惊鸿心中给出了评价。
“行了,起来吧。”她的声音缓和了许多,“就按你说的办。本王妃乏了,你把东西收拾了,也早些去歇着吧。”
“谢王妃。”绿萼如蒙大赦,颤巍巍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碗汤,躬身退了出去。
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柳惊鸿才彻底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收服小四靠的是恐惧与利益,那是对待豺狗的方式。而收服绿萼这样的人,需要的却是信任与认可。
今夜,她终于在这座铁桶般的王府里,找到了可以放心交付后背的第一个人。
她的情报网络,终于有了最关键的核心。
柳惊鸿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夜风裹挟着寒意吹进来,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福伯的补药,萧夜澜的试探,太子的诗会,北国的任务……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张开,而她,必须在这张网上,跳出最漂亮的舞蹈。
第二天清晨,柳惊鸿醒来时,精神格外的好。
绿萼伺候她梳洗,动作比往日更加恭谨,眼神里也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尘埃落定后的踏实。
“王妃,今日想用些什么早膳?”
“清淡些吧。”柳惊鸿看着镜中的自己,随口问道,“福管家一般什么时辰起身?”
绿萼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答道:“福管家年岁大了,觉少,每日卯时初刻(早上5点)便起了,会在院子里打一套拳,之后便去书房理账。”
“他倒是勤勉。”柳惊鸿淡淡地说。
“是,王府上下都说,若没有福管家,王府便要乱了套。”绿萼的话说得很巧妙,既陈述了事实,又没有带上自己的评判。
柳惊鸿拿起一支簪子,在发间比了比,又放下。
“你去,就说我说的,从今日起,王府采买、支用,一应账目,每日都要抄录一份,送到我这里来。”
绿萼的手一抖,梳子差点掉在地上。
她猛地抬起头,看着柳惊鸿,满眼的不可置信。
这……这是要从福管家手里夺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