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七皇子府的亭台楼阁都浸染成一片深沉的剪影。
清心苑内，万籁俱寂。春儿早已睡下，呼吸均匀而绵长。白日里的惊吓与亢奋耗尽了她的心神，此刻睡得格外沉。
柳惊鸿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她伸出手，将一床薄被搭在了春儿身上。这个举动轻柔得没有惊动任何人，做完之后，她便转身走向了里间。
白日里那身素雅的家常便服被褪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她从嫁妆中翻找出来的、最不起眼的深色窄袖劲装。布料粗糙，却是最适合在夜色中活动的颜色。长发被她用一根布条牢牢束在脑后，利落得没有一丝累赘。
她没有点灯，整间屋子只靠窗外那一点微弱的月光照明。可对她而言，这已足够。她走到桌边，拿起下午雕刻的那个半成品木块，用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刻痕。那是一只雏鸟的形状，线条简单，却透着一股想要挣脱束缚的力量。
将木雕放回原处，她的手滑向另一侧，拿起几根从针线匣子里取出的、最坚韧的绣花针。她将针别在袖口的夹层里，又检查了一下藏在腰间的、薄如蝉翼的柳叶刀。一切准备就绪。
她像一只准备捕猎的夜猫，无声无息地来到窗边，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院子里的守卫，比白日里松懈了许多。两个负责守夜的婆子缩在廊下的角落里打盹，巡逻的护卫每隔一炷香的时间会经过一次院门，脚步声沉重而规律，在他们交接的间隙，有将近三十息的空当。
柳惊鸿的脑中，已经将整个王府的地图与春儿白日里的描述，进行了一次完整的重叠与推演。福伯所住的外院管事房，库房与针线房的位置，张厨子油滑的后厨，还有赵老头那个不爱说话的花圃……每一个点，都化作了她脑海中棋盘上的棋子。
而她今夜的目标，不是这些黑白分明的棋子，而是棋盘下那片看不见的、幽深的混沌。
当巡逻的脚步声再次远去，柳惊-鸿动了。
她没有走门，而是身形一矮，如一缕青烟，从窗户的缝隙中滑了出去。落地时，脚尖先着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没有片刻停留，身体紧贴着墙根的阴影，几个闪身，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清心苑外的夜色里。
王府的夜晚，比她想象中更安静，也更压抑。
长长的回廊在月光下投射出交错的影子，像一张巨大的蛛网。空气中飘散着草木的湿润气息，混杂着一丝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极淡的檀香味。
柳惊鸿的呼吸放得极缓，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她避开了所有主道，专挑那些偏僻的、被假山花木遮掩的小径行走。她的每一步都落在精心计算过的位置，避开了地上可能发出声响的枯枝与碎石。
她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在这座戒备森严的府邸中穿行。
她没有直接去听雪楼。萧夜澜的书房，必然是整个王府防卫最严密的地方，也是陷阱最多的地方。在没有摸清所有暗哨的位置之前，贸然靠近，无异于自投罗网。
她的第一个目标，是白日里闻到过异香的那个废弃花圃。
花圃位于王府西侧一个偏僻的角落，靠近后院的围墙。当柳惊鸿潜行至此时，发现这里比白天看起来更加荒凉。月光下，那些枯萎的植物像一只只伸向天空的、干瘦的手爪。
那股特殊的香气，果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柳惊鸿蹲下身，用指尖捻起一点泥土。土壤是新翻动过的，还带着一股潮气。她将泥土凑到鼻端，仔细分辨。除了泥土本身的腥气，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被掩盖下去的药味。
处理得很干净，但还不够。
对方显然在她昨天经过后，便立刻动手清除了痕迹，行动果决，且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
柳惊鸿站起身，目光扫过四周。花圃不大，后面就是高高的院墙。院墙上爬满了藤蔓，看起来并无异常。她绕着花圃走了一圈，最终，目光停留在花圃角落里的一块半埋在土里的青石板上。
这块石板的位置很奇怪，既不像铺路的，也不像装饰。它孤零零地待在那里，表面布满了青苔，仿佛已经存在了很多年。
但柳惊鸿注意到，石板边缘的青苔，有被人踩踏过的、极细微的断裂痕迹。而且，石板与周围泥土的衔接处，有一圈不易察觉的、比别处更深的缝隙。
她走到石板前，没有立刻动手。她侧耳倾听，确认四周无人后，才缓缓蹲下。她用手指沿着石板的缝隙，轻轻敲击。
“叩，叩，叩……”
声音沉闷，大部分地方都是实心的。但在石板的左下角，当她的指节落下时，传来的声音，却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空洞回响。
找到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根绣花针，小心地探入那道缝隙，沿着边缘摸索。很快，她的指尖便触碰到了一个微小的凸起。她没有立刻按下去，而是将绣花针收回，转而用手掌覆盖在石板上，感受着它的重量和质地。
这种机关，往往伴随着反向的预警装置。一旦强行开启，很可能会触发某个地方的警报。
她正在脑中飞速模拟着可能的机关结构，试图找出最安全的破解方式时，一阵极轻的、衣料摩擦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小径尽头传来。
柳惊鸿的动作瞬间凝固。
她的身体反应比大脑更快，几乎在听到声音的同一时间，她便如狸猫般向后一跃，悄无声息地隐入了旁边一丛茂密的灌木丛阴影里。她收敛了所有气息，整个人仿佛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老年人的沉稳节奏。
月光下，一个提着灯笼的、佝偻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小径的拐角处。
灯笼的光晕，将那人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是福伯。
王府的大管家，跟着萧夜澜从宫里出来的老人。
柳惊鸿的心，沉了一下。
春儿说，福伯主管外院和采买，是王爷最信任的旧人。这样一个本该在外院安歇的老管家，为何会在三更半夜，独自一人来到这个偏僻荒凉的废弃花圃？
只见福伯走到花圃前，警惕地环顾四周。他的眼神浑浊，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精明。在确认周围没有异常后，他才走到那块青石板前。
他没有像柳惊鸿那样敲击试探，而是熟门熟路地在石板旁边的地面上，以一种特定的节奏，用脚尖踩了三下。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响起。
那块看起来沉重无比的青石板，竟然无声地向一侧滑开，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福伯提着灯笼，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石板在他身后，又缓缓地合上了，恢复了原样。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息。
灌木丛后，柳惊鸿一动不动，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
福伯是萧夜澜的心腹，他深夜启动密道，是去执行萧夜澜的秘密指令？还是说，他本身就是那个藏在暗处的“害虫”？亦或是……他就是组织要她清除的“内鬼”？
“除了你我，皆是外人。”
萧夜澜白日里的话，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这句话，究竟是将福伯也划入了“外人”的范畴，还是……一句说给她听的、彻头彻尾的谎言？
柳惊鸿没有动。
她知道，密道之后，必然是这座王府真正的核心秘密所在。但她也知道，此刻的自己，就像一只站在蛛网边缘的蝴蝶。
贸然闯入，只会被蛛网缠住，成为猎人的盘中餐。
她需要等。
等福伯出来，等一个更好的时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风吹过，灌木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柳惊鸿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耐心等待着她的猎物。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块青石板，再次悄无声息地滑开。
福伯从洞口里走了出来，他的神情与进去时并无二致，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他出来后，又用脚以相反的顺序踩了三下，石板严丝合缝地关上。
他提着灯笼，转身准备离去。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柳惊鸿的瞳孔，猛地一缩。
福伯的手里，除了那盏灯笼，还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着的包裹。借着灯笼的光，柳惊鸿清晰地看到，那油纸包上，用朱砂画着一个极其隐晦的符号。
那个符号，她认得。
那是北国“画皮”计划中，专用于传递“三级情报”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