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圆明园,荷风裹着清甜的水汽拂过,满池碧叶托着初绽的荷苞,映得殿窗都染了层柔绿。上下天光殿临水立着,朱漆廊柱浸在粼粼波光里,竟像缀了圈碎玉。微风掀开窗纱一角,筛子似的细碎金光漏进来,正好落在甄嬛与海兰手边的绷架上。
甄嬛正拈针细细绣着,素白绫罗上,一朵玉兰将开未开,银线勾的瓣尖还沾着星点绣粉,在光下泛着温软的光泽;海兰手边的浅粉海棠却绣得滞涩,指尖捏着针微微发颤,针脚密一阵疏一阵,明眼人一看便知她心绪不宁。
殿角的小几旁,四岁多的永琪穿着月白小长衫,小大人似的握着永瑢的手——不到三岁的永瑢身子还得靠着永琪的胳膊才坐得住,晃着圆滚滚的小短腿,另一只手攥着永琪的袖子,指着纸上的“山”字奶声奶气地问:“五哥,这个‘山’,是不是像后山上能爬的石头呀?”永琪温声应着“是”,指尖轻轻在纸上划着笔画,目光却时不时掠过廊内,小眉头轻轻蹙着,似在悄悄留意两位额娘的谈话。
海兰终于耐不住,放下绣针时丝线还缠了指尖两圈,她悄悄拽开,压低声音道:“姐姐,自从来了圆明园,纯妃便把宫务都揽了去。前日我瞧见她宫里的掌事宫女,带着内务府的人去清点各宫份例,连御膳房每日的时鲜采买单子,她都要叫人呈到跟前,一笔一笔核对着勾——姐姐难道不担心吗?”
甄嬛手中的针没停,银线穿过绫罗时几乎没声,只留下细密匀净的针脚。她抬眼望了望窗外,柳丝垂在岸边,几只水鸟贴着水面掠过时溅起细浪,语气淡得像池上的风:“担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这宫务最是磨人,上要凑着太后的规矩,下要调停各宫的琐碎争执,每日对着那些账本、折子,眼睛都要花了。纯妃愿意担这份辛苦,我倒正好乐得清闲,能多绣两针花,也能陪着孩子们多说说话。”
话虽这么说,海兰的眉峰还是没松,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可姐姐不担心……皇上会立纯妃为皇后吗?纯妃如今掌着宫务,又常去长春仙馆给孝贤皇后的牌位上香,太后前日还夸赞纯妃性子贤淑、会理事——”
甄嬛这才停下活计,拿起帕子轻轻擦了擦指尖的绣粉,唇边勾出一抹浅淡的笑:“你且看看皇上如今,可有半分立后的意思?孝贤皇后的丧仪过去这么久了,前朝的大学士、御史言官,上月还联名递了折子,请皇上早立中宫安六宫。可你见皇上怎么回复?不过是批了句‘朕心未安,此事再议’,便把折子压下去了。”
海兰顺着她的话回想,确实如此——上月内务府递牌子请旨,问要不要按皇贵妃规制给纯妃添仪仗,皇上也只驳回了,只说“按妃例即可”。她悄悄松了口气,可转念又想起一事,眉头又拧了起来:“可皇上虽无此意,太后那边却未必肯松口。前日我去给太后请安请安,听见太后跟福珈说,‘后位空得久了,六宫无主,终究不成体统’。还有前朝那些老臣,怕是也不会让后位一直空着。”
“那些人与事,都与咱们无关。”甄嬛端起桌上的茶盏,指尖碰着青瓷盏沿的薄凉,浅啜一口,碧螺春的清香在舌尖漫开,“咱们在这园子里,只要顺着皇上的意思就好。皇上最反感旁人替他做主,尤其是立后这般大事——他若不想立,便是太后与前朝联手进言,也未必有用;他若想立,咱们拦也拦不住。何必自寻烦恼?”
海兰望着甄嬛的侧脸,阳光落在她鬓边的珠花上,漾出温润的光。她犹豫了片刻,终究按捺不住心底的疑问,声音压得更低:“那姐姐……你就真的不想坐皇后的位子吗?那是天下女人最尊贵的位置,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甄嬛闻言,忽然轻笑出声,笑声清浅得像檐角的风铃,却带着几分通透的分量。她放下茶盏,目光望向殿外远处——长春仙馆的青瓦红墙隐在柳荫后,那是皇上时常驻足的地方。“皇后之位,的确是天下女人的顶点,就像男人都想登上帝位一样。可你想过吗?那位置看着尊贵,实则是个金牢笼。”
她指尖轻轻拂过绷架上的玉兰,目光里添了几分悠远的怅然,似在回忆久远的旧事:“听说前朝有位皇后,一辈子都在为那个位子挣扎。她费尽心机除异己,牢牢攥着六宫权柄,连亲姐姐的孩子都容不下,到最后呢?终究落得个被废黜的下场,连身后名也没能保住。”这话里说的是宜修,是她前世亲眼见的悲剧,此刻提起,只剩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
“倒不如做个自在的妃嫔。”甄嬛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绣针,银线再次悄无声息地穿梭在绫罗间,“不用应付六宫的明枪暗箭,不用时刻揣度皇上的心意求保全,更不用被‘皇后’的名分捆住手脚。你看,如今纯妃掌着宫务,看似有权,实则每日被琐事缠得脱不开身,稍有差池便会惹来非议;而我呢?不用管那些烦心事,却能在皇上跟前说上话,能护着永琪、永瑢,还能安安稳稳绣我的花——这手里的实在权力,可比一个虚名金贵多了。”
海兰听着这番话,心底的疑虑像被风拂散的云,渐渐淡了。她望着甄嬛手中的玉兰,花瓣似要从绫罗上舒展开来,连空气里都像浸了点玉兰的淡香,忽然就懂了——真正聪明的人,从不是去争那最惹眼的位置,而是在不显眼处,稳稳握住最实在的安稳与力量。
殿外的风又起了,荷香混着柳梢的嫩青气飘进来,吹得窗纱轻轻晃。永琪教永瑢认字的声音偶尔传来,永瑢的奶音裹着好奇,永琪的回应温温软软,为这静谧的午后添了几分暖。甄嬛继续绣着花,海兰也重新拿起针,这一次,她指尖不再发颤,浅粉海棠的瓣边,终于绣得齐整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