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林枫却久久没有将它放回原位。
周建国最后那几句带着笑意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疲惫不堪的脑海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县电视台？正面典型？全县学习？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近乎荒诞的魔力，让紧绷了一夜的神经都感到了一丝不真实。
“书记，咋了？是不是周镇长那边顶不住，要咱们交人？”王大炮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脸上满是凶悍，“他要是敢，咱们就……”
林枫缓缓放下电话，转过头，看着王大炮那张写满“鱼死网破”的脸，忽然有点想笑。
他摇了摇头：“不，恰恰相反。”
“相反？”王大炮一愣。
“王师傅，你那个手起刀落的法子，可以收起来了。”林枫坐回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凉透了的茶水，一口灌下去，才感觉喉咙里的火烧感压下去几分，“因为，有人要给我们送一面天大的锦旗，顺便，再帮我们把王海那条路，彻底堵死。”
王大炮听得云里雾里，他挠了挠头，满眼都是问号。
林枫把县电视台要来采访，要把这件事当成正面典型宣传的事，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王大炮脸上的表情，经历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变化过程。先是茫然，然后是震惊，接着是难以置信，最后，所有的情绪都汇聚成了一个咧到耳根的、傻乎乎的笑容。
“啥玩意儿？上电视？”他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声音响亮，“你的意思是，王海那孙子费尽心机想给咱们扣屎盆子，结果扣来扣去，扣给咱们一顶大红花？”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林枫也被他逗乐了。
“那……那咱们还用怕他手里那个垫圈吗？”
“你说呢？”林枫反问，“等新闻一播，全县都知道我林枫，在你王大炮、陈大爷，还有石嘴村全体村民的协助下，是如何高瞻远瞩，提前排除了重大安全隐患。到那个时候，王海要是敢拿着个垫圈蹦出来说咱们是贼，你觉得大家是信他，还是信县电视台？”
王大炮的眼睛越来越亮，他搓着手，在原地转了两圈，最后憋出一句：“他娘的，读书人的心眼子，就是比咱们的撬棍还好使！”
这句话，是对林枫最高的褒奖。
笑过之后，林枫的神色重新变得严肃起来。
他很清楚，这既是天降的机遇，也是一场走在钢丝上的考验。摄像机是放大镜，能放大功劳，同样也能放大任何一丝破绽。
“这事，还没完。”他敲了敲桌子，把王大炮从兴奋中拉了回来，“记者不是傻子，他们会问很多问题。我们必须把所有人的说辞都统一起来，不能有一个字的出入。这台戏，要唱，就得唱得天衣无缝。”
王大炮立刻收起了笑容：“书记，你吩咐！”
“你去把陈大爷，还有昨晚跟咱们一起行动的那几个后生都叫过来，快！”
半小时后，村委会办公室里又挤满了人。陈老蔫坐在角落里，吧嗒着他的宝贝烟杆，烟雾后面的一双老眼，比谁都看得透彻。几个年轻人则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们这辈子，连镇长都没见过几次，更别提什么电视台的记者了。
林枫没有废话，将情况说明后，开始像一个导演，给每个人分派“角色”，统一“台词”。
“记住，核心就一个字——怕！”林枫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加重了语气，“你们不是英雄，你们是劫后余生的普通村民。记者问起来，你们要说的不是自己有多勇敢，而是回想起来有多后怕。怕山塌下来，怕自己没命，怕家里人担心。”
他看向二牛：“二牛，你昨晚不是被石头绊了一下吗？记者问你，你就说，当时吓得腿都软了，现在想起来还哆嗦。就说幸亏我当时反应快，把你们都喊了出来，不然就全完了。”
二牛用力地点头。
林枫又转向另一个人：“柱子，你家离后山最近。你就说，那声响动，把你家窗户都震得哗哗响，你婆娘抱着娃，吓得直哭。你心里就一个念头，感谢我，感谢王所长，是我们的坚持，救了你们一家。”
他一个个地叮嘱过去，把每个人的说辞都落实到了最微小的细节。他要的不是慷慨激昂的颂词，而是最能打动人心的、带着泥土味的真实情感。
最后，他看向一直沉默的陈老蔫。
“陈大爷，您是村里的老人，德高望重。到时候，您就负责总结。”
陈老蔫将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缓缓开口：“书记，你说的都对。但光说怕还不够。还得说点别的。”
“您说。”
“得说穷。”陈老蔫的嗓音沙哑，“得跟记者说，咱们石嘴村为啥一听说山里有宝贝就红了眼。不是咱们贪，是咱们穷怕了。娃娃上学要钱，老人看病要钱，哪样不得花钱？咱们是想找条活路。这样一来，咱们之前的糊涂，就不是贪婪，是无奈。记者听了，心里会多一分同情。观众看了，也觉得咱们可怜，不是可恨。”
林枫的眼睛亮了。
姜还是老的辣。陈老蔫这一手，直接把整个事件的基调，从一个简单的安全事故，升华到了一个关乎民生疾苦的社会问题。这不但让他们的行为更加合理化，也巧妙地给上级提了个醒：石嘴村的根子问题，是穷。
“陈大爷，您说得太对了。”林枫由衷地佩服，“就按您说的办。”
计议已定，众人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就在这时，村口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紧接着，是一阵比刚才更响亮的犬吠。
一辆印着“清源县电视台”字样的白色面包车，在村民们好奇的注视下，缓缓驶进了村委会的院子。
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个扛着摄像机的壮实汉子，接着，一个穿着干练白衬衫、牛仔裤，扎着马尾的年轻女人跳下车。她约莫二十五六岁，皮肤白皙，眼神明亮而锐利，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笔记本，浑身透着一股子职业女性的精干。
“请问，哪位是石嘴村的林枫书记？”女人的声音清脆好听。
林枫立刻迎了上去：“我就是，欢迎欢迎。我是林枫。”
女人伸出手，和林枫握了一下：“你好林书记，我叫方茴，县电视台的记者。这位是我的同事，摄像师老李。”
简单的寒暄后，方茴直入主题：“林书记，我们时间比较紧，想先去塌方现场看一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这边请。”
林枫领着电视台的两人，带着王大炮和陈老蔫，正准备往后山走。
就在这时，另一阵更加粗暴、更加急促的引擎声由远及近。
那辆熟悉的绿色吉普车，像一头发了疯的野牛，卷着一路烟尘，一个急刹车甩尾，蛮横地停在了院子中央，险些撞到电视台的面包车。
车门“砰”地一声被踹开。
王海从车上跳了下来。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头发凌乱，警服的扣子都扣错了一颗。他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手背上青筋毕露。他死死地盯着林枫，那眼神，像是要活生生把他吞下去。
他查到了。他拿着那个垫圈，跑遍了镇上所有的五金店，终于在一家不起眼的铺子里，找到了线索。老板说，石嘴村的王大炮，前两天刚买走了一批一模一样的撬棍。
人证、物证，齐了！
他感觉自己抓住了林枫的尾巴，只要用力一扯，就能把这张伪善的面具彻底撕碎。
院子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方茴和摄像师老李都愣住了，不明白这个气势汹汹的警察是冲着谁来的。村民们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脸上露出了畏惧的神色。
王海一步步走向林枫，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
“林枫，你装得挺像啊。差点连我都骗过去了。”他摊开手掌，掌心里，那枚崭新的金属垫圈，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这是什么，你认识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枚小小的垫圈上。
摄像师老李的职业本能让他下意识地举起了摄像机，将镜头对准了这充满戏剧性的一幕。
然而，就在王海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准备说出下一句台词，将林枫彻底钉死的时候。
林枫动了。
他没有去看王海手里的垫圈，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他脸上露出了惊喜、激动、还有无限感激的神情，快步走到王海面前，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一把抓住了王海的手，紧紧地握住。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面向方茴和她身边的摄像机，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又洪亮得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方记者！快！快过来！我正要跟您介绍，没想到他自己就来了！”
“这位，就是我们石嘴村的大恩人，是我们所有人的救命菩萨！清源镇派出所所长，王海同志！”
“如果不是王所长昨晚深夜前来，不顾个人安危，亲自检查，敏锐地发现了山洞的重大安全隐患，并且当机立断，严厉制止了我们村民的冒险行为，今天，埋在山下的，就是几十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林枫的声音掷地有声，充满了真挚的情感。
摄像机镜头猛地一转，一个大大的特写，对准了王海那张瞬间石化的脸。
方茴的眼睛里爆发出璀璨的光芒，她找到了，她找到了这次报道最完美的切入点——一个默默无闻，却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的基层英雄！
王海彻底懵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脱光了衣服准备上台唱戏的丑角，刚摆好架势，还没开口，就被一群人冲上来，不由分说地披上了一件黄袍，敲锣打鼓地喊着“万岁”。
他手里攥着的那个垫圈，那个他花费了一上午时间找到的，足以将林枫置于死地的“铁证”，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钻心地疼。
扔掉？
怎么扔？当着摄像机的面，把一个“英雄”的“功勋章”扔掉？
不扔？
那他该怎么解释，他一个派出所所长，为什么会拿着一个撬棍上的零件，气势汹汹地来找一个“避免了重大事故”的村书记？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方茴已经举着话筒，快步冲到了他的面前，脸上是职业化的、最灿烂的笑容。
“王所长您好！我是县电视台的记者方茴。我们刚刚听林书记说了您的英雄事迹，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话筒，几乎要戳到王海的嘴唇上。
“您能跟我们广大电视观众，详细讲一讲吗？昨晚，您究竟是凭借着怎样敏锐的洞察力和高度的责任心，才发现了那个致命的隐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