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没关，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李瑞那张写满公式和草图的白板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斑。
“老大，我跟老马商量过了，你去京城那天，我们俩亲自送你去机场！排面必须拉满！”李瑞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不住的兴奋，他手里挥舞着一本烫金封皮的笔记本，“这是我连夜整理的‘数字底座’工程技术要点，一共一百二十八条，你带上，万一会上领导问到技术细节，你直接念！”
旁边的马叔正拿着一把小剪刀，一丝不苟地修剪着窗台上一盆文竹的枯枝。他头也不抬，慢悠悠地接话：“我倒觉得，技术要点是其次。我托人打听了，京西宾馆的暖气足，屋里干，得带上咱们江北的雪梨膏，润肺。还有，你那双皮鞋该上油了，我让司机小王下午去办。”
一个着眼于“庙堂之上”，一个操心着“江湖之远”，两人一唱一和，将林舟即将到来的京城之行，渲染出一种“送子上京赶考”般的隆重与期待。
林舟靠在沙发上，手里端着茶杯，脸上挂着笑意，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茶是好茶，马叔特意找来的明前龙井，水汽氤氲中，豆香清冽。可他喝在嘴里，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滋味。
他的思绪，早已不在那场万众瞩目的京城会议上，而是飘向了沙盘中那片广袤而沉寂的暗色区域。
“行了，你们俩一个像我爸，一个像我妈。”林舟放下茶杯，半开玩笑地打断了他们，“去京城做个汇报而已，又不是去登基，用不着这么紧张。李瑞，你的技术方案很好，但太厚了，我记不住。浓缩成一页纸，就讲三件事：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干。马叔，雪梨膏我收下了，皮鞋我自己擦就行。”
“一页纸？一百二十八条技术核心浓缩成一页纸？”李瑞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眼睛瞪得像铜铃，“老大，这比让我重新写一套算法还难！”
“那就学着做。以后你要面对的，不光是懂技术的，更多的是不懂技术的决策者。你要用最短的时间，让他们明白你的东西有多重要。”林舟拍了拍他的肩膀。
打发走两个热情高涨的伙计，林舟关上办公室的门，落了锁。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他走到窗边，城市依旧繁华，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像一片片冰冷的鳞甲。他闭上眼，将这些浮华屏蔽在外，意识沉入脑海深处。
因果沙盘的世界，无声展开。
这一次，他没有调出那些代表着Gdp、税收和投资的宏观数据流，而是像一位耐心的考古学家，将覆盖在江北省版图上的城市光芒一层层剥离。
繁华的省会临江市，消失了。
新兴的工业园区，消失了。
车水马龙的高速公路网络，也消失了。
最后，整个沙盘只剩下最原始的底色——一片由无数个像素点构成的，深浅不一的暗褐色土地。这，才是江北省最真实的底盘。
林舟伸出手指，在沙盘上随机点中一个暗淡的像素点，放大。
【地名：清河县，王家屯】
一个村庄的立体模型，缓缓浮现在他眼前。模型是灰败的，像是蒙上了一层尘土。村口的土路坑坑洼洼，路旁的老槐树模型上，标注着“树龄：180年”。树下，几个代表“老年人”的灰色小人模型，正一动不动地坐着，他们的状态栏里，只有简单的“健康状况：多发慢性病”、“日常活动：发呆、闲聊”等字样。
林舟将时间轴拨回到二十年前。
沙盘上，王家屯的模型瞬间活了过来。村里的小学模型是明亮的，操场上回荡着孩子们的读书声和笑闹声，数据流显示“在校生：127人”。村里的卫生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模型，正忙着给村民看病。田地里，代表“青壮年劳动力”的绿色小人模型，成片地分布着，充满了活力。
林舟开启推演，以十倍速播放这二十年的变迁。
他看到，第一个绿色的“青壮年”小人，离开了村庄。他的数据轨迹，像一根发光的丝线，延伸到县城，进入一家工厂。不久，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绿色丝线，从王家屯被抽离，射向县城、市里，乃至更遥远的南方大都市。
村里的小学，代表“在校生”的数字开始逐年下降。127、89、54……当数字跌破20时，学校的模型“啪”地一下，变成了灰色，标注上“已裁撤合并”的字样。
村里的卫生所，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模型，在坚守了十年后，也变成了灰色，被一个每周只来半天的“巡回医疗点”所取代。
田地里，成片的绿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零星的、移动缓慢的灰色小人。大片的土地模型上，浮现出“撂荒”的红色警告标识。
林舟的视线，聚焦在一条资金流上。
那是一条从南方大都市汇入王家屯的，微弱的橙色数据流，标注着“汇款”。每个月，都有几百到一两千不等的资金，汇入村里那些灰色小人的账户。
但与此同时，另一股更粗壮的、代表着“储蓄”的蓝色数据流，却在源源不断地从王家屯流出。村里合作社的存款、村民们省吃俭用攒下的养老钱，被县里的银行系统虹吸上去，最终汇入省城，变成城市里一栋栋新楼盘的开发贷款，或者某个大型项目的启动资金。
王家屯，以及成千上万个和它一样的村庄，就像一个个微小的器官，正在被动地为城市这个庞大的机体，输送着血液和养分，而自身却在不可逆转地走向萎缩和衰竭。
林舟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尝试在沙盘中进行干预。
【推演方案一：财政输血】
他调动了1000万的虚拟资金，注入王家屯。很快，村里那条坑洼的土路，变成了一条崭新的柏油路。村委会的房子也翻新了。
但推演结果显示，路修好后，村里最后几个年轻人，开着三轮车离开得更快了。工程款大部分流入了县城承包商的口袋。一年后，除了多了一条空荡荡的路，王家屯的一切，没有任何改变。资金被消耗，问题依旧。
【推演方案二：产业引入】
林舟利用沙盘，模拟引入一家小型农产品加工厂。结果，工厂刚开工三个月，就因为招不到懂技术的工人、物流成本过高、产品缺乏市场竞争力而倒闭。留下一个烂摊子和一堆债务。
失败。
一次又一次的推演，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林舟终于停了下来。他靠在椅背上，感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不是面对普利兹生物那种具体敌人的愤怒，而是一种面对庞大、精密、却又冷酷无情的系统时的窒息感。
乡村的衰败，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由“产业空心化”、“人才外流化”、“农村老龄化”、“城乡资本剪刀差”等一系列问题交织啮合而成的死亡螺旋。
只解决其中任何一个环节，都无法阻止整个系统向下的趋势。就像一个漏了无数个洞的木桶，你堵住一个，水会从其他洞流得更快。
必须找到那个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牛鼻子”。
林舟的目光，重新回到那条代表“资本”的蓝色数据流上。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才和资本，永远会流向回报率更高的地方。这是经济规律，无法靠行政命令去扭转。
想要让它们回流，或者哪怕只是减缓流出的速度，就必须在乡村这片土地上，创造出一个比城市更具吸引力的“价值洼地”。
但怎么可能？乡村的基础设施、教育、医疗，全面落后于城市，怎么可能创造出更高的回报率？
林舟的眉头紧紧锁起。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无数个经济学模型在沙盘上闪现又破灭。凯恩斯主义、新自由主义、制度经济学……所有的经典理论，在面对中国乡村这个复杂样本时，都显得有些苍白。
等等……
林舟的目光，忽然定格在沙-盘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是李瑞的人物模型。
模型旁边，标注着他的核心能力标签：【系统建模】、【金融算法】、【风险投资评估】、【量化交易】……
林舟的脑海里，仿佛有一道微弱的电光划过。
他一直想的是如何用“行政之手”去对抗“市场之手”，但如果，他能创造出一种新的“市场之手”呢？一种专门为乡村量身定做的，既遵循市场规律，又带有政策温度的“手”？
他想起了李瑞在设计“数字底座”时，那种对系统、对模型、对数据流的痴迷。那家伙，能把一个城市的数字脉络梳理得清清楚楚，那他有没有可能，把一个村庄的经济循环，也建成一个可计算、可优化的模型？
一个无比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在林舟心中破土而出。
他不再犹豫，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抓起了桌上的电话，直接拨通了李瑞的内线。
电话几乎是秒接。
“老大！是不是一页纸的方案你想好了？”李瑞的声音依旧亢奋。
“别管你那一页纸了。”林舟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我现在要你放下手头所有关于‘数字底座’的工作，给我建一个全新的模型。”
“啊？新模型？什么模型？比国家级的‘数字底座’还重要？”李瑞懵了。
“重要得多。”林舟看着沙盘中王家屯那个灰败的模型，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你用你最擅长的金融算法，设计一个投资基金。”
“投资基金？这我熟啊！投什么？芯片？人工智能？还是生物医药？”李瑞来了精神。
“不。”林舟的回答，让电话那头的李瑞，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要你设计的这个基金，不投高楼大厦，不投前沿科技。”
“它只投一个地方——王家屯。”
“我要你通过模型算出来，怎么用一笔启动资金，撬动这个村子的产业，留住它的人才，盘活它的土地，让流出去的钱，能再流回来。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股权投资也好，贷款贴息也罢，我只要一个结果。”
林舟顿了顿，说出了那个让李瑞感到灵魂都在战栗的终极目标。
“我要你，为这个村子，装上一个能自己‘造血’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