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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里的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赵明脸上的笑容，像一幅被突然泼了冷水的油画，色彩还在，但神韵已经僵住，透着一种滑稽的扭曲。他那双隔着老花镜片、一向显得精明而和气的眼睛，此刻正微微睁大，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林舟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推荐我？
做试点负责人？
整个发改委，没人比我更懂档案管理？
这几个词像一把把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他的脑门上，让他一时之间有些晕眩。这是夸奖吗？这分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他昨天还在跟徒弟吹嘘，说林舟这小子不懂规矩，要碰一鼻子灰，结果今天，人家直接给他量身定做了一副规矩的枷锁，还打算当着所有领导的面，亲手给他戴上！
站在林舟身后的李瑞，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抖动。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脸颊憋得通红，拼尽全力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他看着赵明那张由红转青、由青转白的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林哥这招，太损了！这已经不是釜底抽薪了，这是直接把锅都给端走了，还顺手把烧火的那位给塞进了灶膛里。
“赵……赵科长？”林舟仿佛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异样，语气依然真诚，“您经验丰富，做事稳重，这个试点工作交到您手上，我们项目组，还有孙主任，才能真正放心。就拜托您了。”
说完，他不再多言，对赵明微一点头，便转身推开了会议室的门，步伐沉稳地走了进去。
赵明还僵在原地，手里那串盘得油光发亮的核桃，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转动。走廊里人来人往，几个相熟的同事路过，想跟他打招呼，却看到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都识趣地绕开了。他感觉那些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在他的后背上，让他如芒在背。
他想发作，却找不到任何理由。林舟说的每一句话都占着理，都捧着他，他要是反对，就等于当众承认自己“经验不丰富”、“做事不稳重”，不愿意为重点项目“分忧解难”。
他想逃避，可会议室的门就在眼前，孙主任马上就到。他知道，林舟既然敢在会前跟他说这番话，就一定会在会上把这件事摆到台面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感，像冰冷的潮水，从他的脚底板一点点往上蔓延。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经营了几十年的人情世故和办公室哲学，在这个年轻人面前，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
……
会议室内，气氛庄重。
孙主任坐在主位，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听取着各个重点项目负责人的进度汇报。轮到林舟时，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先诉苦、再要政策，而是直接打开了投影。
“孙主任，各位领导，关于红山县新能源产业基地的项目，目前进展顺利，首批投资已经到位，工业园区破土动工。”
简单一句话，概括了成果，会议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这个百亿项目是省里的头号工程，关注度极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取得实质性进展，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
孙主任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但是，”林舟话锋一转，“我们在后续的招商引资工作中，遇到了一个新的瓶颈。”
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过来。
“这个瓶颈，就是信息协同的效率问题。”林舟指向ppt上的一张流程图，“我们向企业推介红山县的投资环境，需要提供大量精准的数据作为支撑，比如全省的产业布局、上下游供应链分布、相关的政策演变历史等等。而这些关键资料，大部分都以纸质形式封存在委里的档案室，查阅流程复杂，耗时过长，已经影响到了我们与潜在投资方的谈判进度。”
他没有提任何人，没有提任何具体事件，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存在的问题。但综合办公室那位地中海发型的主任，脸色已经开始变得有些不自然。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也为了给未来其他重点项目提供一个可复制的经验，我们项目组经过通宵讨论，起草了一份方案。”
林舟按动遥控器，ppt翻页。
《关于申请对“红山县新能源产业基地”项目相关档案进行数字化管理试点的方案》
硕大的标题出现在屏幕上。
“我们建议，以红山县项目为试点，对所有相关档案进行数字化扫描和归档，建立一个高效率的线上查询系统。”林舟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这不仅能解决我们眼下的燃眉之急，从长远看，更是提升我们发改委整体工作效率，优化营商环境的重要一步。”
孙主任看着ppt，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个提议，切中要害，而且高度非常高，不是抱怨，而是站在全局角度提解决方案。
“当然，档案管理工作兹事体大，专业性要求极高。”林舟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会议室门口，那里，赵明正伸着半个脑袋，紧张地向里张望。
“所以，在方案的最后，我们项目组斗胆提一个建议。”林舟的语气变得格外诚恳，“为保证试点工作的专业性与严谨性，参照委内重点专项工作的惯例，建议由委内档案管理经验最为丰富的同志，来牵头负责此项试点工作。”
他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了孙主任的脸上。
“我们一致认为，综合规划处资料室的赵明科长，是这个负责人的不二人选。赵科长在档案管理岗位上工作了二十多年，严谨细致，任劳任怨，是我们发改委公认的‘活字典’。由他来把关，这个试点工作才能万无一失。”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转向了门口。赵明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他没想到林舟会当着所有领导的面，把这顶高帽子给他戴上！
综合办公室的主任刚想开口说“需要研究研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林舟把赵明都推出来了，他再反对，不就是说赵明不行？赵明可是他办公室的老人，打自己人的脸，这事他不能干。
孙主任的目光在林舟脸上停留了几秒钟，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惊讶，最后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当然明白林舟的用意，但他更欣赏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不搞背后的小动作，而是用阳谋，用规则，把问题摆在桌面上，让你无法拒绝。
“这个提议很好。”孙主任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用创新的办法解决发展中的问题，这本身就是我们发改委的职责所在。小林同志考虑得很周全。”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综合办公室主任：“老刘，你觉得呢？”
被点名的刘主任连忙点头：“孙主任说的是，林舟同志的方案很有前瞻性。赵明同志也确实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们办公室全力支持！”
“好！”孙主任一锤定音，“那就这么定了。这个试点工作，就由赵明同志牵头负责。”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而这一句，才是真正的杀招。
“红山县的招商引资工作等不起，这个试点要出成果，也要快。这样吧，”孙主任看向林舟，“你觉得，第一批关键资料完成数字化，需要多长时间？”
林舟站得笔直：“报告主任，我们与投资方的下一轮关键谈判在半个月后，如果能在那之前，搭建起基础的查询系统，并完成首批关键资料的录入，将对谈判起到决定性作用。”
“十五天。”孙主任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刘主任，语气不容置喙，“刘主任，这个试点工作，我亲自来抓进度。十五天后，我要在我的电脑上，看到这个线上查询系统，看到第一批成果。有没有问题？”
刘主任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哪敢说有问题，只能连声应道：“没问题，孙主任，保证完成任务！”
会议结束，众人陆续散去。
赵明还站在门口，像一尊风化的石像。几个刚才还跟他称兄道弟的同事，此刻都像没看见他一样，低着头快步走过。刘主任出来时，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老赵，孙主任亲自抓的活儿，打起精神来，别掉链子。”
说完，也匆匆走了。
赵明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那间资料室。他最心爱的紫砂壶，茶水已经冰凉。桌上，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红头文件被送了过来，标题刺眼——《关于成立“重点项目档案数字化管理”试点工作小组的通知》。
组长那一栏，赫然写着他的名字：赵明。
而文件最后，用加粗的黑体字明确了工作要求：……确保在十五个工作日内，完成首批资料的数字化扫描、归档，并搭建起基础查询系统，作为向全委展示工作成果的样本，其完成情况将直接纳入相关人员本年度绩效考核……
绩效考核！
赵明的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档案库房门口，推开沉重的铁门。
昏暗的灯光下，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皮架子，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架子上，密密麻麻地堆满了积着灰尘的牛皮纸档案盒，空气中弥漫着纸张腐旧和尘埃混合的味道。
这里存放着省发改委近三十年来的所有项目档案，数以万计，堆积如山。
而他，要在十五天内，从这座故纸堆的“山”里，挖出一条路来。
赵明靠在冰冷的门框上，双腿发软，他终于明白，自己惹上的，根本不是一个不懂规矩的愣头青。
这是一个能亲手给你打造一副完美镣铐，然后让你自己心甘情愿走进去，再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锁上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