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将吃饱喝足、已然熟睡的小承瑞轻轻放在了漱玉轩内间的暖榻上。苏婉清挥退了所有下人,只留一盏昏黄的羊角灯在墙角,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她侧躺在孩子身边,贪婪地、一寸一寸地描摹着那张酷似前世瑞儿的小脸。指尖轻柔地拂过那饱满的额头,纤长的睫毛,挺翘的小鼻子,最后停留在那微微嘟起的、花瓣般的唇上。
泪水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悲痛,而是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庆幸与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
“瑞儿……娘的瑞儿……”她低声呢喃,声音哽咽,“这一世,娘终于能抱着你,守着你了……再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娘会把前世欠你的,都补给你……”
她轻轻哼起一首模糊的、不成调的摇篮曲,那是她前世在竹意居的冰冷囚笼里,对着空荡荡的腹部,无数次在心里默唱,却从未有机会真正唱给孩儿听的曲子。如今,她终于能对着真实存在的、温热的、安稳睡在她臂弯里的孩子,将这迟来了两世的母爱,缓缓倾诉。
她就这样看着他,不知疲倦,仿佛要将前世错过的所有时光,都在这一夜看回来。直到夜深,精力不济,才握着孩子的小手,沉沉睡去。
而另一侧,夜无殇躺在稍远些的榻上,虽闭着眼,心中却波涛汹涌。白日里孩子那与梦中瑞儿重合的容貌,苏婉清悲喜交加的泪水,都像巨石投入心湖,激荡难平。愧疚、悔恨、失而复得的复杂情感,以及对苏玉华等人滔天的怒意,在他胸中翻搅。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极度疲惫中昏沉睡去,却立刻坠入了一个奇异的梦境。
梦境不再是以往那般血腥压抑、充满无力感的旁观。他站在一片朦胧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虚无之中,前方,一个约莫三四岁、穿着宝蓝色小锦袍的孩童,正背对着他。
那身影……莫名熟悉。
孩童缓缓转过身来。
夜无殇呼吸一窒!
那眉眼,那神情,赫然是记忆中瑞儿健康时的模样!粉雕玉琢,眼神清澈灵动,带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与聪慧,与他梦中那个病弱垂死的孩子判若两人,却更符合他内心深处对嫡长子应有的期待。
小小孩童看着他,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与他年龄不符的、带着些许了然与悲悯的笑容,声音清脆,却仿佛穿透了时空:
“父亲,别来无恙?”
夜无殇心神剧震,几乎说不出话来。
孩童,或者说,带着前世记忆的夜承瑞,继续平静地说道,那话语却字字如锤,砸在夜无殇心上:
“孩儿带着记忆回来了。记得前世,母亲(苏婉清)被嫡母构陷,受尽屈辱,于冷院产下我后,便被毒杀……去母留子。而我……被记在嫡母名下,名为嫡子,实为棋子。后被‘朱颜醉’慢性毒杀,缠绵病榻八载,痛苦不堪……最终,在父亲您……失望的目光中,咳血而亡。”
他没有哭泣,没有控诉,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事实。可越是这般平静,越让夜无殇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所掩盖的、前世母子二人所承受的滔天苦难与冤屈!
“父亲,”小承瑞的目光变得无比认真,带着一丝恳切,“前世种种,孩儿不愿再怨。苍天垂怜,允我携记忆归来,再续父子之缘,伴于母亲身侧。此生,唯愿父亲明察秋毫,护母亲与我,周全无恙。莫要……再让奸人得逞,令悲剧重演。”
说完,他那小小的身影开始逐渐变得透明,化作点点荧光,融入周围的柔和白光之中。
“瑞儿!”夜无殇猛地从梦中惊醒,疾呼出声!
他倏然坐起,胸膛剧烈起伏,冷汗瞬间湿透重衫。梦中的每一个字,孩童那清澈却沉重的眼神,都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脑海中。
不是梦!那绝不是普通的梦!
是瑞儿的魂魄!是他带着前世的记忆和血泪,归来警示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
巨大的震撼与铺天盖地的愧疚,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猛地转头,看向内间暖榻上相拥而眠的母子二人。
苏婉清侧身护着孩子,即使在睡梦中,一只手仍轻柔地搭在孩子的襁褓上,姿态充满了保护欲。小承瑞在她臂弯里睡得香甜,小嘴偶尔吧嗒一下,全然不知自己的归来,承载着怎样沉重的过往。
夜无殇眼眶赤红,他几乎是踉跄着下榻,几步冲到暖榻边,动作却在一瞬间变得极轻。他缓缓跪在榻前,伸出颤抖的双臂,小心翼翼地将苏婉清连同她怀中的孩子,一起紧紧地、紧紧地拥入自己宽阔却微微颤抖的怀中。
他的脸颊贴着苏婉清尚有些冰凉的鬓发,声音嘶哑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与痛楚,立下誓言:
“婉清……瑞儿……对不起……是我混蛋!是我愚昧!”
“我夜无殇对天起誓,此生,定用性命守护你们母子!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你们分毫!那些害过你们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血债……必要血偿!”
“从今往后,我们一家三口,再不分离!”
沉睡中的苏婉清仿佛感受到了这份炽热的守护与决心,在梦中轻轻喟叹一声,往他怀中靠了靠。而她臂弯里的小承瑞,也无意识地动了动,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安心的弧度。
夜色深沉,漱玉轩内,跨越了生死界限的一家三口,终于在这一刻,于血泪交织的真相与沉重如山的誓言中,真正地团聚。魂兮归来,归来的不仅是失落的骨血,更是斩断悲剧、开启复仇与守护新章的无悔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