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雷锋,做好事,挣工分,都对。
他顿了顿,看到大家都安静下来看着他,
可我觉得,学文化,长本事,才能挣更多工分,才能让地里多打粮!
咱认得字了,就能读懂农技书,知道咋种庄稼能高产;
咱会算账了,就能把队里的工分算得明明白白,不让老实人吃亏;
咱学了农业知识,就知道啥时候该追肥,啥虫该打啥药,让地里的庄稼多打粮食!
这样,队里工分分值能提高,咱家家户户都能多分粮,这,不也是在为人民服务?
不也是给集体、给国家做贡献?
他话音落下,教室里一片寂静。
窗外的蝉鸣突然显得格外聒噪。
角落里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嘀咕,带着点酸溜溜的味道:
哼,就你能!有那功夫,不如多拾两筐粪挣工分...
姬永海听见了,像没听见一样。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恼怒,也没有争辩的欲望,仿佛那声嘀咕不过是掠过耳畔的一阵微风。
他只是平静地拿起粉笔——那粉笔短得几乎捏不住——在黑板上那斑驳的墨色区域,用力写下学文化,多打粮,挣工分九个大字。
粉笔灰簌簌落下,字迹遒劲。
咱们继续讨论。
他转过身,目光沉静。
铁柱说的做好事,小算盘说的多挣工分,都是正道。
大家想想,结合咱班、咱生产队的实际,咋能又学雷锋,又多挣工分?
班会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说帮队里记工分账,有的说教社员念农技书,虽然想法稚嫩,却充满了泥土的鲜活气息。
姬永海认真地听着,不时在本子上记下几句。
散会后,他回到自己最后一排的座位,没有立刻离开。
他翻开那本油印的《农业基础知识》,直接找到画着水稻病虫害图谱的那几页。
稻飞虱、螟虫、纹枯病的图示,线条粗陋却特征分明。
他用铅笔在二化螟的幼虫图旁边重重打了个三角符号,又在那防治方法及时摘除卵块,灯光诱杀成虫的文字下划上笔直的双线。
他要把这些图描下来,要把这些字嚼碎了,回家教给父亲。
父亲姬忠楜侍弄了一辈子庄稼,对土地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却苦于不识字,看不懂这些。
他想象着父亲粗糙的手指抚摸着那些图样,昏黄灯光下那专注又有些茫然的眼神,心头便涌起一股温热而急切的力量——学会了这些,地里能多打粮,队里工分能更值钱,一家人的日子就能更宽裕。
书本上冰冷的文字和图样,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秋后沉甸甸、金灿灿的稻浪,在风中起伏。
他伏在桌上,用铅笔小心地描摹着稻飞虱那细长的身体,每一笔都带着近乎虔诚的专注。
工分的账本里,知识是能让数字变多的密码,他得把这密码,亲手教给家里的每一个人。
日子像南三河的流水,裹挟着汗水和工分,在姬永海绷紧的弦上不紧不慢地淌过。
那件珍贵的蓝布学生装,是他穿梭于学堂与粪筐之间的唯一铠甲,每一次穿上,都仿佛能暂时隔绝身后的琐碎与忙碌。
然而工分的烙印,又岂是一件衣裳能够遮掩?
它更深地刻在父亲姬忠楜数工分时颤抖的指关节上,刻在母亲昊文兰盘算口粮时越来越深的眼纹里,刻在弟妹们争抢着去干活挣工分的小小身影上。
这天傍晚,夕阳像一枚巨大的、熟透了的咸蛋黄,沉甸甸地悬在西天,把南三河的水染成一片流淌的熔金。
姬永海挑着满满两筐还冒着微微热气的牛粪,踏上了回村必经的那座青石板桥。
粪筐沉重,压得扁担吱呀作响,汗水沿着他棱角初显的下颌线不断滚落。
桥对面,晃悠过来几个身影,穿着簇新的的确良衬衫,脚上是镇上供销社才买得到的白色回力鞋,鞋帮雪白得刺眼——是公社干部家的孩子们。
平日里不用挣工分,口粮也比社员多三成。
哟嗬!瞧瞧这是谁?
为首的高个儿,外号刘干事,拖着长腔,故意挡住了桥面狭窄的去路。
他夸张地捏着鼻子,另一只手在面前扇着风。
这不是咱品学兼优的姬大班长嘛!啧啧,白天在教室里穿得跟个文化人似的,这太阳一落山,就原形毕露,挑上这黄金万两挣工分啦?你家就缺这点工分?
他身后的几个跟班发出一阵哄笑,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姬永海沾满泥点、打着醒目三角补丁的旧褂子上逡巡。
姬永海脚步顿住,稳稳地将扁担从红肿的肩头卸下,粪筐轻轻落在桥面斑驳的青石板上。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对方崭新的鞋面、挺括的衣料,最后落在那几张写满嘲弄的脸上。
桥下的河水哗哗流淌,带着冲刷河岸的土腥气,也带着一种亘古的沉默力量。
他抬手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汗水,竟也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与黝黑肤色形成鲜明对比的白牙,那笑容坦荡得像这河滩上晒着的阳光:
这褂子咋了?
他用手指捻了捻肩头那块厚实的三角形补丁,语气里听不出半分羞恼,装得了粪,能挣工分,挡得了风,经得住磨,实在!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鹰隼锁定了猎物,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哄笑的清朗。
对了,昨儿林老师课上重点讲的农业学大寨,人人争贡献,你们几个,帮队里挣过几分工分?
要不要我这位拾粪班长,教教你们咋拾粪记工分?
队长说了,多拾一筐粪,队里就多打半斤粮!
那刘干事脸上的讥笑瞬间僵住,像糊了一层难看的泥浆。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姬永海身后那沉甸甸的粪筐,以及筐沿旁书包里露出的半本磨得卷了边的《算术》书——那上面说不定就记着工分账呢。
旁边一个跟班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
哄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几个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姬永海平静如深潭的目光逼视下,悻悻地侧过身,紧贴着桥栏让开一条缝隙,眼神躲闪着,不敢再看那挑着沉重粪担、脊梁却挺得笔直的少年。
姬永海重新弯下腰,扁担稳稳地压上肩膀。
他迈开步子,旧裤管子的下摆再次扫过冰凉的石板路,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稳稳地走过石桥,走向暮色渐浓的村庄,将那片尴尬的沉默和几道复杂的目光,连同那点试图羞辱他的轻浮,一起抛在了流淌着熔金的河水之后。
粪土的气息浓烈地包裹着他,却也像一层坚实的铠甲。
他心中默念着队里墙上刷的标语劳动最光荣,工分最实在。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砖石,在他脚下铺就着一条从工分账本通向宽裕日子的路。
这路,不在别人艳羡的目光里,而在自己肩头的扁担、手中的书本和那一分一分攒下的工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