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64年的春天,带着一股湿冷的气息,似乎不肯轻易离去,赖在洪泽湖的下游水域上空久久不散。
南三河的冰层早已融化得支离破碎,灰黑色的碎冰块在水面上打着旋儿,宛如未嚼烂的锅巴沉在碗底,散发出刺鼻的腥味。
寒风中夹杂着土壤化开的泥腥气,迎面扑来,带着一种倔强的劲头,仿佛庄稼人心中那股忽冷忽热、难以捉摸的情绪,随着天气的变幻,起伏不定,令人难以琢磨。
夜色浓得像用浓墨在宣纸上泼洒,黑得深不见底,连天上的星辰也似被浓云吞没,无影无踪。
就在这片漆黑中,洪泽湖畔的供销社那座古旧的砖房突然变得通红一片。
起初,只是从窗缝里蹿出点点火星,像灶膛中溅出的火星落在干燥的柴草上,随即火苗便贪婪地蹿出,舔舐着茅草顶,发出“噼啪”作响的爆裂声,把半个夜空都点亮得如同白昼。
火光映照在南三河的水面上,血一样的红色铺满了整片水域。
岸边的芦苇也被映得通红,宛如一队挥舞着红缨枪的战士,威武而庄严。
姬忠楜被狗吠声惊醒。
庄上的黄狗像疯了一般,朝着南边供销社的方向狂吠不止,嗓子都喊破了,带着临死前的决绝与愤怒。
他一骨碌爬起,耳朵贴在冰凉的土墙上,努力听着远处传来的动静。
那火光映红了窗纸,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味道,像过年时烧糊的肉皮,呛得嗓子发紧。
“供销社着火了!”他迅速拽起身边的昊文兰,声音中带着慌乱,手忙脚乱地摸索着裤腰带,试图系紧死结的腰带,却越急越解不开。
昊文兰在黑暗中穿上棉袄,手指抖得厉害,系扣子都穿错了眼。
“孩子们呢?”
“睡得很沉。”
姬忠楜一边往灶房摸索,想找点家伙用的工具,一边急切地说:
“我去看看,你在家守着。”
然而,昊文兰却拽住了他的胳膊。
她的手冰凉得像从井里捞上来的,掌心满是汗水,像刚从井底捞出来的鱼。
“我跟你一起去,让巧女帮着看弟弟妹妹。
”巧女已经十一岁了,懂事得很,夜里把弟弟妹妹们搂得紧紧的,就是打雷也吓不醒的永洲,她能把他们捂得严严实实。
等他们赶到供销社时,火势已如猛兽般肆虐,吞噬了那几排青砖瓦房,只剩下黑黝黝的轮廓。
人声鼎沸,水桶碰撞的“哐当”声,救火的吆喝声,还有女人尖利的哭喊,交织成一片喧嚣。
木头燃烧的“噼啪”声仿佛在奏响一曲悲壮的挽歌,火光映得天边都透亮。
有人架起梯子,踮着脚冲上房顶,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发出一声闷响,又有人踩着他的背,奋力向上冲刺。
泼水灭火的人们,水一接触火焰,便“滋啦”一声化成白汽,像撒进滚油里的水珠,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姬忠楜也抄起一个破旧的脸盆,跟着人群冲向火场,冰凉的水浇在身上,立刻被炽热的空气蒸干,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贴在身上像一层硬湿,硌得难受。
昊文兰则拉着几名妇女,在远处递水递布,嗓子喊得直冒烟,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破锣,话都说不清楚,只能拼命地呼喊着。
火焰一直燃烧到天快亮时才逐渐平息。
东方的天际泛出一抹鱼肚白,带着淡淡的青灰色,像一块未洗净的粗布。
火场上还冒着青烟,浓烈的焦糊味呛得人直咳,连河边的芦苇也染上了这股味道,随着风的吹拂,飘散在整个庄子上。
供销社的仓库大半塌陷,焦黑的布匹像一块块黑炭条挂在梁上,有的还能隐约看出点彩色的花纹,被烧得蜷曲如揉烂的花纸,一碰就碎。
地上满是黑乎乎的水渍,夹杂着灰烬,踩上去黏糊糊的,像踩在熬坏的糖稀里,拔脚都费劲。鞋底沾满了黑泥,甩都甩不掉。
天亮后,公社组织社员们开始清理现场。
姬忠楜带着姬永海也赶来了。
永海穿着一件补丁满布的小褂,袖口磨破了,露出细瘦的手腕,像刚脱了皮的树枝。
他手里攥着一根树枝,东戳戳西点点,好奇地打量着满地的狼藉。
烧焦的布匹散落一地,有的还能看出些彩色的花纹,像揉烂的花纸,踩上一脚就碎成渣。
社员们有的搬断木,有的扫灰烬,嘴里骂着“造孽”,但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些还能认出的东西,像饿狼盯着骨头,手指不自觉地伸进怀里,想要拿点什么。
干部看见了,又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收起来,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笑。
“忠楜,过来帮个忙!”有人喊,是队里的老会计,正搬着一根烧得黑乎乎的房梁,那梁上还挂着半块未烧透的布,像条死蛇一样蜷缩着。
姬忠楜应声,正要走过去,却被一旁土井边的动静吸引了注意。
那是个废弃的井口,用一块破石板盖着。
此刻,石板被挪开,露出深不见底的黑洞,像一只睁开的黑眼睛,寒气逼人,把周围的热气都吸了进去。
几名穿着干部制服的人围在井台旁,皱着眉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像在念咒。
“这井太深,口又小,怎么下去?”
“成人都难转身,胳膊都伸不开,怎么拴绳子?”
“娃娃下去又不会弄,毛手毛脚的,万一把账册弄湿了就麻烦了。”
“账册和钱箱都在里头,耽误了上报,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姬永海竖起耳朵听着,心里咯噔一下,像有颗石子掉进了井底。
他挤到人群中,往井里瞅了瞅,只见黑黢黢的深处,看不见底,只闻到一股潮湿的土腥味夹杂着焦糊的味道,像有什么东西在井底下腐烂。
他听见有人说,昨晚救火时,值班的会计急了,把装账册的木箱和钱箱扔进了这口废井,想着用井水灭火,保住这些重要的东西。
如今火灭了,便想着把它们打捞出来。可是井口太小,大人难以下去,小孩又怕做不好,真是个难题。
姬忠楜一看到儿子那双明亮的眼睛,就知道这孩子心里在琢磨些什么。
那眼神亮得像见了肉骨头的狗,满是跃跃欲试的神色。
他用力拽了拽永海的胳膊,“走,跟我去那边帮忙搬东西。”
他的手劲很大,捏得永海的胳膊生疼,骨头都像要被捏碎似的,“别在这儿瞎掺和。”
“爹,干啥呀?”永海挣扎着,胳膊被拽得生疼,像被夹子夹着一样。
“少管闲事!”姬忠楜低声喝道,拖着他就走。
其实,他很清楚自己这调皮的儿子,从小就爱逞强,曾为了学游泳,差点被南三河的水卷走。
这次见到新鲜事,又忍不住想冲上去。
这口井看着就让人发毛,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他的心都要揪出来,疼得直抽抽。
永海被拽着走,心里却像有只小虫子在爬,痒痒的,越挠越难受。
他听见身后有人还在喃喃:
“这可咋办呢?箱子要是烂在井里就糟了。”
“要是能找个聪明点的娃,手脚麻利点,或许还能想个办法。”
突然,永海猛地停住脚,狠狠甩开父亲的手,像只挣脱缰绳的小马驹。
“爹!我去!”
他的声音虽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水洼,瞬间引得四周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像看稀奇的宝贝,打量着这个小小的身影。
姬忠楜的脸色变得苍白,几乎比井里的水还白。
“你个小兔崽子,胡说啥!”他话未出口,手已扬起,准备狠狠地教训他,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叔,你别打娃!”
一个戴着干部帽子的公社文书,赶紧拦住了姬忠楜,是个平时喜欢记笔记的家伙,见谁都要记两句。
他蹲下来,仔细打量着永海,眯着眼睛,像在看一块未雕琢的璞玉,“娃,你多大了?”
“虚七岁。”永海乖巧地答道,眼睛里满是渴望和勇气。
“七岁?挺聪明的嘛!这娃看着挺机灵。”
刘文书拍了拍永海的头,手上的茧子硌得他头皮发麻,
“娃,你敢下去不?
只要把绳子系在箱子把手上,就像你娘帮你系鞋带一样,没难度。”
他的话语温和,却充满鼓励,仿佛在说:
小小年纪,也能做大事。
这一幕,展现了他的朴实与勇敢,尤其是他的聪明和智慧,折射出那一代人及青少年面对困难时的坚韧不拔。
他们用行动诠释着那份朴实无华的勇气与责任。
此刻,天色渐渐亮了,火灾的阴影逐渐散去,新的希望在乡间升起。
面对未知的危险,姬永海凭他的勇气、坚韧与智慧,果敢挺身而出。展示出英俊少年身上特有的最动人的风景,也让人期待着下一章更加精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