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试放榜那日,陈明又落了第。
寒窗十年,换来的依旧是名落孙山。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回赁居小院的路上,只觉得满城喧嚣都成了刺耳的嘲讽。
天色灰蒙蒙的,飘着冰冷的雨丝,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为了静心备考,他在城西最僻静的柳枝巷尾租了个小院,青砖斑驳,草木深深,平日里除了送柴米的老汉,几乎无人踏足。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院里积满了湿漉漉的落叶。
他正要迈步,脚下却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个半埋在泥水里的卷轴。
像是画轴。陈明弯腰拾起,入手微沉。
轴柄是普通的杉木,已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胀,丝质的卷面却意外地坚韧,沾染了泥污,看不清本来面目。
许是哪位粗心的邻居丢弃的废画吧。
他本欲随手扔开,鬼使神差地,却将其带回了书房。
夜里,雨势渐大,敲打着窗棂。
陈明无心读书,对着孤灯枯坐。
目光落在白日拾回的那卷画轴上。他找来一块软布,小心地擦拭去泥污。
丝绢底色显露出来,是一种古旧的米白。
他犹豫了一下,缓缓将画轴展开。
没有题跋,没有印章,甚至没有常见的山水花鸟或仕女图样。
画上,只有一个女子。
一个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坐在一片虚无的背景里。
她的面容极其清丽,眉眼如远山含黛,唇色淡如樱瓣,神态间却笼罩着一股化不开的哀愁与幽怨,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从画中走出来。
陈明看得痴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动人心魄的女子,也从未见过笔触如此传神的画作。
那女子的眼神,似乎正穿透画卷,幽幽地望进他的心里。
一时间,落第的失意,独处的孤寂,竟都被这画中女子抚平了几分。
他将画悬挂在书桌对面的墙上,日日相对,夜夜凝视。
有时读书至深夜,抬头望去,烛光摇曳下,那画中女子的衣袂仿佛在轻轻飘动,眼波也似乎流转着难以言说的情意。
他开始对着画说话,诉说自己的抱负,自己的失意,自己无人可诉的苦闷。
画中女子总是那样静静地听着,用她那永恒不变的哀婉神情给予他无声的慰藉。
渐渐地,陈明觉得这陋室不再清冷,因为有“她”相伴。
怪事,始于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
陈明被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声惊醒。
那声音,像是有人在他房中走动,脚步轻得如同猫儿。
他心头一紧,屏住呼吸,悄悄掀开床帐一角。
月光如水,透过窗纸洒进来,将房间照得半明半暗。
他看到,书桌对面,那幅画前,竟立着一个白衣身影!
身形窈窕,长发垂腰,与画中女子一般无二。
陈明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拉紧床帐,浑身冷汗淋漓,一动不敢动。
那窸窣声在房中徘徊了片刻,最终渐渐消失。
第二日天亮,他战战兢兢地查看,房中一切如常,画也好好地挂着,只是……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一丝极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冷香。
是梦吗?
他不敢确定。
此后的夜晚,那窸窣声和白衣身影时而出现。
陈明从一开始的恐惧,竟慢慢变得有些习惯,甚至……生出一丝隐秘的期待。
那画中仙姿,若能得见真容……
这晚,月色格外皎洁。
陈明仗着几分酒意(他近来开始借酒浇愁),大着胆子,在听到那熟悉的窸窣声时,没有躲藏,而是猛地掀开了床帐。
白衣女子就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他。月光勾勒出她纤细柔美的轮廓,与画中一般无二。
“姑娘……”
陈明声音发颤,既怕又盼。
那女子闻声,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陈明瞪大了眼睛,心跳如擂鼓。
然而,当女子完全转过身,面对他时,陈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那确实是一张女子的脸,有着画中一般的五官轮廓。
但是……没有皮肤!
肌肉纤维是暗红色的,裸露在空气中,微微搏动着。
眼眶里是两个黑洞,没有眼球,只有两簇幽绿的火苗在静静燃烧。
鼻子所在的部位只有两个空洞,嘴唇……根本没有嘴唇,两排森白的牙齿直接裸露在外,扯出一个僵硬而恐怖的弧度。
它歪了歪那颗恐怖的头颅,黑洞洞的眼窝“看”着陈明,裸露的牙齿开合,发出一种像是砂纸摩擦又夹杂着漏风般的嘶哑声音:
“公子……你看我……美吗?”
“啊——!!!”
陈明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彻底失去了知觉。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昏死过去后,那无皮的“画皮”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满足的喟叹。
它走到墙边,伸出那双同样是暗红色肌肉裸露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墙上那幅美人画卷取了下来。
然后,它像穿衣服一般,将那张薄如蝉翼、绘制着绝色美人面的画皮,轻轻地,披在了自己恐怖的身躯之上。
片刻之后,一个与画中一般无二、我见犹怜的白衣女子,亭亭玉立于房中。
她对着房中一块模糊的铜镜照了照,抬手理了理鬓角,嘴角勾起一抹妖异而冰冷的笑。
陈明是被冻醒的。
窗外天光已大亮。他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头痛欲裂。
昨夜那恐怖的记忆瞬间回笼,他连滚带爬地缩到墙角,惊恐万状地看向房间中央,又看向墙壁。
画,不见了!
地上,只有那个空荡荡的画轴,丝质的画布不翼而飞。
是梦!一定是噩梦!
他拼命安慰自己,可那无皮妖物的恐怖模样和那嘶哑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刻在他脑海里。
他病倒了。
高烧不退,胡话连连,时而惊醒,时而又昏睡过去。
朦胧中,他感觉到有人在照顾他。
一个白衣女子,容貌清丽绝伦,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哀愁,与画中女子一模一样。
她为他擦拭额头,喂他喝水,动作轻柔。
是仙子……画中仙子来救他了……
陈明在病痛的迷糊中,抓住了这唯一的慰藉,将那夜的恐怖记忆死死压在心底,宁愿相信那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病好后,陈明与那自称“婉娘”的白衣女子生活在了一起。
婉娘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将他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
陈明沉浸在失而复得(他甚至觉得那画本就是婉娘的栖身之所)与美眷在侧的幸福中,几乎忘却了所有的不快与恐惧。
只是,他日渐消瘦,脸色苍白,精神也渐渐不济。
郎中来看过,也只说是心神耗损,需要静养。
这日,陈明出门抓药,路过城隍庙。
一个邋里邋遢、醉醺醺的老道士拦住了他的去路,眯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在他脸上逡巡。
“年轻人,印堂发黑,妖气缠身啊。”
老道士打了个酒嗝,喷出浓烈的酒气。
陈明心中不悦,只当是江湖术士骗钱的把戏,绕开他便要走。
“嘿,还不信?”老道士在他身后嗤笑,
“你身上那股子……画皮的骚臭味儿,隔老远就能闻到。”
“画皮”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陈明耳边。
他猛地停住脚步,豁然转身,脸色煞白:“你……你说什么?”
老道士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那东西,不是人。是披着美人皮的恶鬼,靠吸食活人精气为生。你现在觉得快活,等它吸干了你的阳气,你就只剩下一张人皮了!”
陈明如遭雷击,浑身冰凉。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恐怖画面再次涌现。
婉娘的温柔,与那夜无皮妖物的恐怖,交替在他脑中闪现。
“道长……道长救我!”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抓住老道士的裤脚,涕泪横流。
老道士将他扶起,塞给他一道叠成三角形的黄符:“此符你贴身藏好,可暂保你性命。今夜子时,你假意睡去,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更不可让它察觉你已识破它。贫道自会前来救你。”
是夜,陈明将黄符紧紧攥在胸口,躺在床上,浑身僵硬,冷汗浸透了中衣。
子时刚过,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婉娘,不,是那披着“婉娘”画皮的妖物,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它走到床边,静静地立了片刻,似乎在确认陈明是否熟睡。
然后,它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开始在自己的脸颊边缘摸索。
指尖找到了一道细微的接缝,轻轻一揭——
“嗤啦……”
一声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撕开绸缎般的声音响起。
那张绝美的美人面,被它从头颅上完整地揭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梳妆台上。
暗红色的、肌肉裸露的恐怖头颅再次暴露在空气中,黑洞洞的眼窝里绿火闪烁。
它俯下身,靠近陈明的脸,张开那裸露着森白牙齿的巨口,一股带着浓重腥气的阴风,缓缓吹向陈明的口鼻。
陈明死死闭着眼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攥着黄符的手心全是冷汗,几乎要晕厥过去。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暴喝:“妖孽!还敢害人!”
一道金光破窗而入,直射那无皮妖物!
正是那日的老道士,手持桃木剑,须发皆张。
妖物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嚎,被金光击中,身上冒起阵阵黑烟。
它猛地转身,黑洞洞的眼窝怨毒地盯了老道士一眼,又瞥了一眼床上“沉睡”的陈明,身形一晃,化作一道黑气,竟舍了那放在梳妆台上的美人画皮,直接穿墙而逃!
老道士追至墙边,以符箓封堵,却慢了一步。
他跺脚叹道:“让它跑了!此獠狡猾,失了这幅画皮,必会另寻他处害人!”
陈明这才敢睁开眼睛,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心有余悸地指着梳妆台上那张美轮美奂、却空洞洞的人皮:
“道……道长,这……这便是那画皮?”
老道士走过去,用桃木剑挑起那张轻薄如纸、绘制精良的美人面,叹道:
“世间竟有如此邪术,以执念怨气为引,绘此皮囊,惑人心智,食人精气。年轻人,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老道士将那张美人画皮卷入袖中,身形一晃,便消失在夜色里。
陈明瘫坐在地,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仿佛做了一场荒诞而恐怖的梦。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丝腥气,和梳妆台上曾经放置画皮的那处空位,提醒着他一切的真实。
他不敢再在此处居住,天未亮便仓皇收拾了行李,逃离了这座给他带来噩梦的小院。
多年以后,陈明辗转回到故地,早已物是人非。
他偶然在茶楼听人谈起一桩异闻,说邻县有个书生,偶得一幅古画,画中美人夜夜相伴,不久便形容枯槁,暴毙家中,死时……只剩下一张完整的人皮。
陈明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脸色惨白,浑身颤抖。
那妖物……果然又找到了新的“画布”。
而世间痴迷皮相、甘愿沉沦者,又何其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