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苏家老宅的阁楼上,一直供着一面巴掌大的菱花铜镜。
那镜子据说是明朝一位获罪的贵妃用过的陪葬品,不知怎的流落到了祖上手里。
镜子做工极精,边缘缠枝莲纹细腻如生,镜面光洁,照人清晰得不似古物。
但祖训严厉:此镜只可远观,不可日常使用,更不可使其沾染活物鲜血。
家中唯有长房长子,在年满十六那日,需斋戒沐浴,以指尖血轻点镜背中央的莲心,完成“饲镜”之仪。
太爷爷说,那不是镜子,是个“祖宗”,靠着苏家嫡系血脉的一点灵性“喂养”,才能安稳待在苏家,否则镜中困着的“东西”就会反噬。
具体反噬什么,他从不细说,只反复叮嘱:“镜中花,水中月,照见的未必是真容。饲镜养灵,亦养凶。”
我爹是长房长子,按规矩完成了“饲镜”。
他后来常做同一个噩梦,梦见镜子里有个穿宫装的女人背对着他梳头,怎么都转不过脸来。
轮到我这代,情况变了。
我是长房独女,名唤苏晚。
族老们为此争论不休,有说女子阴气重,不宜“饲镜”;有说祖训只言“长房长子”,未提女儿,或可破例。
我自幼不信这些,觉得一面破镜子,还能翻了天不成?
那年我十六岁生日前夜,父母外出未归。
几个堂兄弟撺掇我,说既然族老们举棋不定,不如我先偷偷看看那镜子到底有多邪乎。
年轻气盛,加上好奇,我竟真的动了心思。
深夜,我偷偷溜上阁楼。
那镜子被供在紫檀木匣里,蒙着红布。
揭开红布的刹那,一股陈旧的脂粉香混合着淡淡的铜锈味扑面而来。
月光从窗棂漏进,照在镜面上,泛着幽幽的冷光。
我犹豫了一下,伸手拿起镜子。入手沉甸甸,冰凉刺骨。
我鼓起勇气,对着月光举起它,想看看自己的脸。
镜面如水波般荡漾了一下,映出的却不是我的脸庞!
那是一个极其美艳却面色苍白的古装女子,梳着高高的发髻,戴着点翠头面,正对镜描眉!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描眉的手一顿,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将脸转向了我这边!
她的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两潭深不见底的漆黑!
嘴角却勾起一抹诡异冰冷的弧度!
我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镜子脱手掉落!
“哐当”一声脆响,镜边缘在旧地板上磕出一道细痕,更糟的是,我因惊吓过度,手指被窗棂木刺划破,几滴殷红的血珠,不偏不倚,正好溅落在了那光洁的镜面之上!
鲜血触及镜面,竟如同滴入烧红的铁板,发出“嗤”的轻响,瞬间被吸收殆尽,只留下几缕淡淡的红丝,随即也消失不见。
而那镜中的女影,仿佛品尝到了什么美味,脸上的笑容更加妖异,漆黑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我连滚爬爬地逃下阁楼,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发起了高烧,胡话不断,总说有个女人站在我床边,用长长的指甲刮我的脸。
父母匆忙赶回,请医问药皆不见效。
族老们闻讯赶来,一看阁楼镜子的情形,和我腕间莫名出现的一圈乌青指印,顿时面如死灰。
“造孽啊!血染镜面,惊醒了镜傀!它……它把你当成新的‘饲主’了!”
太爷爷捶胸顿足,
“女子属阴,你的血……对它而言是大补!它不会放过你了!”
果然,我的病情愈发沉重。
镜中那女子的身影开始出现在家里任何能反光的地方——水缸、玻璃窗、甚至勺子的背面。
她不再只是看着,开始试图靠近。
夜里总能听到阁楼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和女子的哼唱声,唱的是一支凄婉的宫廷调子。
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的容貌,开始在细微处向着镜中那女子的模样变化!
眉毛的弧度,嘴角的习惯,甚至眼神里偶尔闪过的冰冷……我在慢慢“变成”她!
父母求遍了高人,都束手无策。
都说这镜傀年代久远,又与苏家血脉有了勾连,寻常法术难以驱除,除非能找到当初封印它的法子,或者……满足它的要求。
就在全家陷入绝望时,太爷爷翻出了一本残破的族志。
上面隐约记载,这位贵妃生前含冤被缢死,怨气极重,随身铜镜沾染其魂,成了镜傀。
祖上机缘巧合得了此镜,以血脉之力勉强安抚,并非长久之计。
唯一彻底解决的办法,是找到贵妃的埋骨之处,将其遗骸与铜镜一同以特定法门焚化,才能使怨灵安息。
可年代久远,贵妃葬于何处,早已无人知晓。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之际,我在一次高烧的幻象中,看到了一个地点——一座荒废的皇家别院,枯井之下。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父母和族中几位胆大的长辈,按照我模糊的描述,真的在百里外找到了那座早已成为废墟的别院,并在后院一口被乱石填埋的枯井深处,挖出了一具穿着破烂宫装、脖颈处有明显勒痕的骸骨!
按照族志上记载的、那位游方道士留下的残缺法门,我们选择了一个午时三刻,在极阳之地,将骸骨与那面邪异的铜镜一同置于桃木柴上,淋上混合了朱砂、雄黄的黑狗血,准备焚化。
点火之前,太爷爷让我站在火圈外,对着那镜子和骸骨,滴下三滴中指血,口中念诵:
“以血为引,尘归尘,土归土,恩怨两清,轮回路上莫回头。”
当我第三滴血落入火焰的瞬间,那桃木柴竟无风自燃,火苗窜起丈高,颜色金中带白!
火焰中,那铜镜发出“噼啪”的碎裂声,镜面浮现出那贵妃痛苦扭曲的脸庞,她尖啸着,挣扎着,最终与那具骸骨一同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火焰熄灭后,原地只剩下一小撮灰白的灰烬。
我身上的高烧瞬间退了,腕间的乌青指印也消失无踪,那种被窥视、被侵蚀的感觉彻底不见了。
苏家就此摆脱了“饲镜”的宿命。
但那面菱花铜镜和它所承载的恐怖,却成了家族记忆中一道深刻的伤疤。
后来我才明白,有些古老器物,承载的不仅是时光,还有无法磨灭的执念与怨气。
祖辈所谓的“饲镜”,或许并非供养,而是一种危险的血脉契约与镇压。
一旦契约被打破,或镇压之力不足,蛰伏的凶灵便会破笼而出。
而那镜中试图取代我的身影,至今仍是我心底最深的寒意。
它提醒着我,有些界限,不容僭越;有些祖训,关乎的不仅是规矩,更是生死。
那不仅仅是一面镜子,那是一口通往过去的井,映照出的,是足以吞噬现实的、深不见底的怨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