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承载着一位母亲极致悲痛的玉炉被我置于柜台最显眼处,并非为了警示,更像是一种无言的陪伴。
炉中那缕灰烟不再剧烈翻腾,只是缓缓盘旋,如同一个沉睡却依旧蹙着眉头的灵魂。
七日。对凡人而言,不长不短。
足以让一场高烧褪去,也足以让一份冲动沉淀。
当铺的日子依旧流淌,子时开张,黎明前合扉。
其间又来了几位客人:一个典当“味觉”只为忘记仇人膳食味道的老饕鬼;
一个押上“来世聪慧”换取今生痴儿一世平安的落魄书生;
还有一个山野小妖,想用百年收集的露珠换一双能走进人类市集的“不惹眼草鞋”。
悲欢离合,爱恨痴缠,在这方寸之地不断上演,又不断落幕。
那玉炉中的灰烟,静静见证着这一切,偶尔会随着某个特别悲伤的故事轻轻波动一下,仿佛感同身受。
第七日,子时刚过。
门被轻轻推开。依旧是那身素净的灰布衫,依旧抱着那个褪色的蓝布包袱。
她走了进来。
七日不见,她脸上的憔悴并未减少,甚至更深了些,眼下的乌青如同墨染。
但那双曾经被疯狂和绝望烧得通红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被一场大雨浇熄,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她的步伐很慢,却不再踉跄,像是一步步量着某种无法言说的距离。
她走到柜台前,目光先是落在那个白玉香炉上,看着里面缓缓旋转的灰烟,眼神复杂难辨。
有贪婪,有恐惧,有依恋,最终都化为一潭深不见底的哀伤。
“掌柜的……”她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没了那种撕心裂肺的尖锐,只剩下磨砂纸般的粗糙,“我……来了。”
“七日安眠,可好?”我问。
她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未曾安眠。闭眼……皆是他……笑的样子,哭的样子,跑跳的样子……最后……浑身是血……冰冷的样子……”她说着,语气平铺直叙,却比任何哭嚎都更令人心头发紧,“但……哭不出来了。眼泪……好像在那七天里……流干了。”
她抬起眼,看向我,那空洞的眼神里透着一丝近乎残忍的清醒:“您说过……七日后,若仍想见,有一线机缘。”
我点了点头:“是。但代价……”
“我知道。”她打断我,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无论什么代价。我看他一眼,说句话,就好。然后……随您处置。”
她的执念并未消失,只是从熊熊燃烧的野火,变成了冰冷坚硬的钢铁。
她不再疯狂,却更加固执。
我看着她,知道再多的劝诫已是无用。
有些路,终须自己走过,方能甘心。
“伸出手。”我道。
她依言伸出苍白消瘦的手。
我没有取那玉炉中的灰烟,而是从柜台下取出一小片薄如蝉翼、色如暗夜的沉香木片,将其置于她的掌心。
随后,我指尖在和光剪上轻轻一引,剪尖并未落下,而是虚点在那玉炉之上,引出一缕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灰色烟丝,缓缓渡入那沉香木片之中。
木片微微一亮,随即恢复原状,只是颜色似乎更深沉了些,隐隐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悲伤与执拗的奇异冷香。
“此非还魂香,无法召魂。”我看着她疑惑的眼神,解释道,“此乃‘溯影香’。燃此香,你可于梦中,重历与你儿子相关的、你最执念的一段过往。并非与他相见,而是让你……重新‘经历’一次。是沉溺,还是解脱,皆在你一念之间。”
这比直接见到亡魂更残忍,也更有效。
它直面的是记忆本身,是执念的根源。
妇人紧紧攥住了那枚沉香木片,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指节再次泛白。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感激,有恐惧,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抱着她的包袱,紧紧握着那枚香片,转身,一步步地、异常坚定地走出了当铺,再次融入外面的沉沉夜色。
我知道,她即将奔赴的,是一场与她自己的执念进行的、最凶险的博弈。
赢,或许可得一线解脱;输,便可能彻底沉沦于往事幻境,心魂俱碎。
那白玉香炉中,大部分的灰色烟气依旧还在,只是黯淡了些许。
我轻轻拂过炉身。
炉中的烟,静静盘旋,仿佛也在等待着那个未知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