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的清风书斋里,几位身着锦袍的文人士大夫围坐一堂,案上摊着几册油墨未干的北疆诗文刻本。翰林院编修李嵩瞥了眼《北疆新报》副刊上的诗句,嗤笑一声:“‘男儿志在八方外,岂恋温巢旧岁华’?粗鄙直白,毫无蕴藉,不过是武夫逞勇之语,也配称作诗?”
同桌的国子监博士王彦附和道:“何止于此!你看那首赞工匠的词,竟将‘工商’之流称作‘英雄’,简直是颠倒纲常,有违圣贤教化。北疆蛮荒之地,果然不懂风雅之道。”众人纷纷点头,将刻本推到一旁,继续探讨起孔孟义理,仿佛那些来自北疆的文字,不过是玷污书卷的尘埃。
起初,这便是中原文坛对北疆新风的普遍态度。文人士大夫们自居正统,将北疆作品斥为“辞藻粗鄙”“意境全无”,认为其脱离风雅,沾染了太多市井烟火与刀兵之气,不过是边塞文学的变种,难登大雅之堂。官府更是暗中下令,禁止学宫弟子传阅此类“异端之作”。
然而,北疆文化的传播之势,远非几道禁令所能阻挡。随着北疆商队的频繁往来,越来越多的诗文、话本、杂记流入中原各州,从洛阳、长安到江南水乡,私下传阅的人日渐增多。这些作品不再局限于诗词戏剧,更出现了贴近生活的短篇“小说”和针砭时弊的“杂文”,其蕴含的全新思想内核,开始像投入静水的石子,在中原文人的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一本匿名撰写的《北疆游记》在士子圈中悄然流传,作者以游历者的视角,细致描绘了北疆的新奇景象:枫家军将士身着统一甲胄,队列整齐如刀切,操练时呐喊声震彻云霄,全无中原军队的松散疲态;水力工坊内,巨大的轮轴在水流驱动下飞速转动,纺纱机、织布机日夜轰鸣,数十名工匠各司其职,一日产出竟抵得上百余名妇人手工劳作;市集上,商贩公平交易,无人强买强卖,甚至有平民子弟在学堂外朗读书文,而学堂的门楣上赫然写着“有教无类”四个大字。
书中没有直接颂扬张枫,却通过一个个鲜活的场景,勾勒出一个充满活力、井然有序的世界。这与中原官场的腐朽昏暗、民生的凋敝困苦形成鲜明对比,让许多读到此书的文人陷入沉思。有人质疑其真实性,斥之为“北疆夸大其词的虚妄之作”,但也有人在字里行间读出了真切的细节,心中生出对那个遥远边地的隐秘向往。
一首题为《问天》的长诗更是引发了轩然大波。诗人以磅礴的气势,追问宇宙星辰的运行规律,探究风雨雷电的形成之理,提出“格物致知,方能窥天道”的观点。在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占据主导的中原,这种将探究自然之理置与研读圣贤书同等高度的论调,无疑是对传统思想的公然挑战。保守士绅怒不可遏,称其“亵渎天道,蛊惑人心”,但许多年轻士子却被诗中蕴含的理性精神深深吸引,开始偷偷翻阅北疆传来的格物典籍。
最让卫道士们震怒的,是一部名为《女医林婉娘》的话本小说。书中女主角林婉娘出身平民之家,不顾“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世俗偏见,自幼跟随父亲学医,刻苦钻研医术。北疆战乱时,她毅然投身军中医营,面对伤员的痛苦与死亡,她日夜操劳,研制新药,甚至冒险亲试药方,以高超的医术挽救了无数将士的生命。最终,她不仅赢得了全军上下的尊重,更与一位志同道合的军官相知相爱,终成眷属。
这部小说被保守派斥为“败坏纲常”“伤风败俗”,许多地方官府下令查禁,但越是禁绝,流传越是广泛。深闺中的女子们悄悄传阅,从林婉娘的故事中看到了女性的另一种可能,心中那被礼教束缚的渴望悄然萌芽;一些开明士人则赞赏书中传递的平等思想,认为“女子亦可有才,亦可建功立业”。
北疆的文化产品,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缓慢而持续地扩散、渗透,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人们的观念。那些不得志的寒门士子,从北疆诗词中读出了打破门阀垄断的渴望,从工匠、医者、商贾的故事中,看到了不同职业的价值与尊严,心中被科举和门第压抑的愤懑,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们开始质疑“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传统观念,对北疆“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新政心生向往。
一些对现实感到失望的年轻文人,厌倦了中原官场的论资排辈、勾心斗角,被北疆讲求实效、鼓励探索的氛围所吸引。有人悄悄收拾行囊,以游学为名前往北疆,想要亲眼看一看那个传说中的“理想之地”;有人则在私下里模仿北疆文风,创作关注民生、倡导革新的诗文,虽不敢公开发表,却在小圈子内引发共鸣。
甚至连某些地方的开明乡绅,在偷偷阅读了北疆传来的水利、农技普及文章后,也开始尝试在自己的田庄进行改良。他们仿照北疆的做法,修建水车灌溉农田,推广新式农具,竟真的提高了粮食产量。这种实实在在的成效,让他们对北疆的“实用之学”刮目相看,也更愿意接纳来自北疆的新思想。
当然,抵制和批判的声音依然强大。朝廷学官多次在朝堂上严厉申饬“北疆文体”,称其为“异端邪说”,要求各地严查禁绝。但在丰厚利润的驱动下,许多书商冒险刻印北疆作品,私下售卖;而人类天生的好奇心,更让越来越多的人想要一探究竟。这种文化上的“走私”,如同暗河奔涌,难以完全禁绝。
镇北侯府内,张枫正翻阅着靖安司送来的密报。报告中详细记录了中原各地对北疆文化作品的反应:洛阳士子因《北疆游记》引发论战,江南闺阁女子争传《女医林婉娘》,甚至有地方官员暗中模仿北疆的教化之法。看着这些文字,张枫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