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三月的风裹着油菜花的甜香穿过车间的铁皮窗缝,将注塑机喷出的热浪吹得七零八落。我一拐一拐的站在仓库门口,看着传送带上流动的塑料花——那些粉的、黄的、蓝的假花在蒸汽里翻滚,像一群被困在玻璃罩里的蝴蝶。
小张,你的工位在3号库。女保管员王姨叮嘱我,防滑,也喜庆。她说话时带着胶东口音,眼角皱纹里还沾着没擦净的机油。我突然想起母亲临行前塞进我书包里的红头绳。
塑料厂的实习是开门办学的一部分。校党委书记在动员大会上说:知识青年要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可当我和其他十七个同学被送到城西工厂时,带队王老师盯着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王姨拍板:这孩子腿脚不利索,去仓库记次品。
仓库比车间矮半截,没有蒸汽管道,但弥漫着刺鼻的塑料味。我的工作台是张掉漆的办公桌,上面堆着《次品统计表》和半盒算盘珠子。王姨每天早晨会递来一杯温吞的茶水:慢慢数,数错了也不要紧。她总这么说,可我知道她偷偷把次品率从12%改成了8%——上周厂长来检查时,她当着我的面把报表塞进文件柜最底层。
小张!过来搭把手!车间主任老张的吼声穿透机器轰鸣。我拄着拐杖穿过堆满纸箱的过道,看见三个女生正试图把一筐次品塑料花搬上卡车。班长段建生蹲在车斗边缘,他穿着油亮的劳保服,后颈晒得黝黑:再高点!对,就那儿!
我来。我伸手托住筐底,塑料花哗啦啦砸在我肩上。那些并蒂莲、牡丹和月季的模具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有一朵并蒂莲的茎秆突然断裂,两片花瓣擦过我的脸颊。段建生伸手去抓,却碰翻了整筐次品。
他骂了句粗话,蹲下身捡花。我盯着地上那朵断茎的并蒂莲,发现它的花瓣比其他次品更薄,边缘泛着不自然的透明。这是...模具问题?我轻声问。
段建生的手顿了顿。他抬头看我时,额头的汗珠滚进眼睛里:什么模具?就是温度没调好。但他的声音突然轻了,像怕惊动什么。这时学习委员周晓晴抱着记录本从车间跑过来,她马尾辫上的红头绳和我的鸡心领汗杉上颜色一模一样。
建生,主任说...她的话被注塑机的启动声吞掉大半。我看见段建生迅速把那朵断茎的并蒂莲塞进裤兜,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上周在图书馆,他偷偷把写满公式的纸条塞给周晓晴时的样子。
下午三点,广播突然响起《东方红》的前奏。正在清点次品的我抬头,看见车间天花板上悬着的喇叭在震动。同志们!我国首颗返回式卫星成功回收!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
工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老张把扳手别在腰间,抹了把脸上的油:卫星?能吃吗?离他最近的几个工人哄笑起来。传送带上的塑料花继续流动,有人趁机把次品塞进裤腿。王姨从仓库探出头:老张!再偷次品扣你奖金!
扣呗!老张嬉皮笑脸地举起一朵塑料牡丹,反正我家那口子就喜欢这假花,比真花耐造。
我低头在统计表上记下14:32,次品率波动。笔尖突然顿住——报表边缘有行小字:并蒂莲模具编号0723,周三夜班。这是上周的报表,字迹潦草得像用左手写的。
小张,发什么呆?王姨端着搪瓷缸过来,缸底沉着层茶垢,尝尝,新摘的茉莉。我接过时,她瞥见我手边的并蒂莲残骸:哟,这花怎么断了?
可能是...我话没说完,车间突然传来尖叫。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周晓晴跌坐在注塑机前,右手被模具夹住,血顺着机器缝隙往下滴。段建生第一个冲过去,他徒手去掰模具,手掌被高温烫得发红。
让开!老张拎着灭火器砸向模具,金属碰撞声刺得人耳膜生疼。当周晓晴的手终于被拽出来时,她小指上的指甲已经翻起,血肉模糊。
送厂医!不知谁喊了一声。段建生抱起周晓晴往外跑,她苍白的脸贴在他肩上,像片被雨水打湿的月季花瓣。我跟在后面,看见段建生裤兜里露出半截红绸布——是那朵断茎的并蒂莲。
厂医室的酒精味混着血腥气。厂医是个戴眼镜的老太太,她剪开周晓晴的袖口时,段建生突然转身撞上我残疾的右腿:你出去!
我...
出去!他的眼睛通红,像两团烧尽的炭。我后退时踩到地上的药棉,残疾的右脚却在瓷砖上滑了一下,差点跌倒。周晓晴的哭声从帘子后传来,细弱得像风中蛛丝。
那天傍晚,我留在仓库整理次品。夕阳透过铁皮窗的裂缝,在塑料花堆里划出金线。我翻开那摞报表,发现每周三的次品率都会比其他日子高2%。0723号模具的记录总是模糊不清,有时是温度异常,有时是原料杂质。
小张,还没走?王姨提着饭盒进来,里面装着韭菜盒子,吃个再走,你妈捎来的。我接过时,她突然压低声音:老张说,周三夜班总有人偷调模具参数。
我的手指猛地一颤,韭菜盒子里的油渍在报表上洇开。王姨叹了口气:这些孩子啊,以为改个参数就能做出完美的并蒂莲。可塑料这东西,太完美了反而像假的。
夜里,我躺在职工宿舍的上铺。月光透过铁窗栅栏,在水泥地上投出斑驳的影。楼下传来老张的鼾声,混着远处火车的汽笛。我摸出藏在枕下的并蒂莲残骸,断茎处的塑料尖刺扎进掌心。
第二天清晨,我提前半小时到了车间。注塑机还没启动,蒸汽管道里传来规律的滴水声。我绕到3号机后,看见模具架上摆着整排并蒂莲模具,编号从0721到0725。0723号模具的边缘有道细小的划痕,像是用螺丝刀反复刻出来的。
你在这儿干什么?
段建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身时,看见他手里攥着块抹布,袖口还沾着周晓晴的血迹。
我...我举起那朵残骸,这个模具...
扔了!他突然抢过残骸,用力甩向墙角的废料筐。塑料花撞在铁皮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你以为改个参数就能让花活过来?做梦!
我盯着他颤抖的手:周晓晴的手...
和她没关系!段建生打断我,是机器故障!明白吗?故障!他的声音突然拔高,惊飞了窗外枝头的麻雀。这时,周晓晴的声音从车间门口传来:建生,主任找你。
她右手缠着纱布,左手拿着记录本。段建生立刻软下来:晓晴,你手还没好...
我没事。她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主任说,今天要检查模具。
我看着他们并肩走开的背影,突然明白为什么每周三的次品率会升高。那些被刻意调高的温度,那些被偷偷修改的参数,都是为了让并蒂莲的花瓣更薄、更透,像真花一样会呼吸。
下午,厂长带着检查组来了。他们戴着白手套,像考古学家般抚摸每一台机器。当检查到0723号模具时,厂长的手套停在划痕上:这是怎么搞的?
可能是...老张刚要开口,段建生突然站出来:是我!我修模具时不小心划的。
厂长的眼镜片反射着冷光:修模具?你懂模具?
我...我跟着师傅学过。段建生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这时,周晓晴突然举起记录本:厂长,0723号模具上周三生产了127朵并蒂莲,其中89朵是次品。
车间里一片死寂。我看见王姨悄悄把次品筐往身后挪了挪。厂长的白手套敲在模具上:解释。
温度...段建生刚开口,周晓晴就打断他:温度记录显示,上周三夜班温度比标准值高5度。她翻开记录本,纸张沙沙作响,这是人为调整的证据。
厂长的目光扫过我们:谁干的?
没有人回答。注塑机的蒸汽管道发出轻微的嘶鸣,像在等待某个宣判。突然,段建生抓住周晓晴的手:是我!都是我干的!和晓晴没关系!
周晓晴的眼泪夺眶而出:建生,你...
闭嘴!段建生朝她吼道,转而面对厂长时声音却软下来,我...我想做出最完美的并蒂莲。晓晴说,并蒂莲代表...代表...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代表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厂长的白手套摘下眼镜,用袖口擦了擦:年轻人,塑料花再像真的,也是假的。他转身走向车间门口,突然又停下,不过,这种执着...倒是挺像真的。
检查组离开后,段建生瘫坐在地上。周晓晴蹲下身,用没受伤的手轻轻碰他的脸:疼吗?
不疼。他咧嘴笑了,嘴角有道血痕。我这才发现他刚才咬破了嘴唇。
那天傍晚,我留在仓库做最后的次品统计。王姨塞给我两个煮鸡蛋:趁热吃,补补脑子。我剥开蛋壳时,看见报表上0723号模具的记录被红笔圈了起来,旁边写着:情种。
夜里下起春雨。我躺在床上,听着雨滴敲打铁皮屋顶的声音。突然,窗外闪过手电筒的光。我悄悄起身,看见段建生和周晓晴站在模具架前。他们手里拿着螺丝刀和温度计,雨丝打湿了他们的头发。
再调高2度。周晓晴的声音很轻,这次一定能成功。
段建生摇头:不行,会烫伤。
我不怕。她把温度计插进模具,你看,并蒂莲要开了。
我退回床上,拉上被子。雨声中,注塑机的启动声格外清晰。那些塑料花在雨中绽放,像一群倔强的蝴蝶,试图飞过真实的春天。
第二天清晨,我在仓库发现了一朵完整的并蒂莲。花瓣薄如蝉翼,边缘泛着淡淡的粉,像被晨露吻过的痕迹。我把它藏在统计表下面,指尖触到花瓣时,突然明白有些疼痛和甜蜜,本就是分不开的。
车间广播又响了,这次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工人们哼着歌开始工作,注塑机喷出的蒸汽在阳光下幻化成彩虹。我一拐一拐的走过传送带,看见段建生和周晓晴并肩站在3号机前。他们的影子投在塑料花堆里,像两株正在生长的树。
春天的风穿过车间,吹起周晓晴马尾辫上的红头绳。那抹红色和我的红色鸡心领交织在一起,像两滴永远不会干涸的血。而0723号模具静静立在角落,划痕里藏着所有未说出口的秘密,在蒸汽里慢慢发酵,等待下一个春天的绽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