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废弃信号站锈蚀的铁皮顶棚,声音细密而绵长,像是无数蚕在啃噬着桑叶,也啃噬着黑暗中逃亡者所剩无几的体温和希望。
陈默跟随着霞姐,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的荒野中。每迈出一步,左肩的伤口都传来钻心的刺痛,那痛楚不再仅仅是肌肉的撕裂感,更夹杂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酸胀和灼热,仿佛有看不见的火焰在伤口深处闷烧。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周围的景物像是蒙上了一层晃动的水雾,耳边除了风雨声,还开始出现细微的、不真切的嗡鸣。
他知道,这是失血过多和伤口严重感染共同作用的结果。身体的热量正在被冰冷的雨水和湿透的衣服无情地带走,而内部的炎症却在疯狂地燃烧着他最后的精力。一种冰冷的麻痹感正从四肢末端缓缓向上蔓延。
霞姐的状态比他稍好,但同样狼狈不堪。她的头发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呼吸急促,脚步也因为体力的巨大消耗而显得有些虚浮。她不时停下来,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追兵的迹象,然后回头催促陈默,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
“坚持住,前面应该有可以暂时躲避的地方。”她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失真。
陈默没有回应,只是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跟上。他的大脑因为高烧而变得昏沉,思绪像一团乱麻,阿鬼苍白的面容、白先生阴鸷的眼神、还有那个新出现的、代号“老刀”的恐怖阴影,交替闪现。但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不能倒下!至少,在确认阿鬼安全之前,绝对不能!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永恒。就在陈默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时,霞姐猛地拉住了他。
“这边!”
她拽着他偏离了原本的方向,钻进一片茂密的、带着荆棘的灌木丛。尖锐的枝条划过皮肤,留下火辣辣的刺痛,陈默却几乎感觉不到。穿过灌木丛,眼前出现了一个横跨在一条几乎干涸的河道上的、废弃的铁路桥。桥洞黑黢黢的,像一张怪兽的嘴。
“进去!”霞姐半推半扶地将陈默弄进了桥洞。
桥洞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动物粪便的气息,但至少暂时隔绝了冰冷的雨水。空间不大,地上散落着碎石和垃圾。霞姐将陈默扶到一处相对干燥的墙角坐下,他几乎是立刻瘫软下去,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桥墩,剧烈地喘息着,身体不受控制地打着摆子。
霞姐迅速检查了一下他的状况。伸手探向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借着桥洞外微弱的天光,她能看见陈默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眼神涣散,呼吸急促而浅薄。
“你在发高烧!”她的心沉了下去。伤口感染加上淋雨失温,这是最糟糕的情况之一。
陈默试图说话,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牙关因为寒冷和高热而在轻微地打颤。
霞姐不再犹豫,她快速将自己同样湿透的外套脱掉,又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极小、但防水性能极好的应急包里,翻出最后一点干净的纱布和一小瓶高度数的烈酒——这是用来消毒和关键时刻引火用的。
她解开陈默肩膀上早已被血水和雨水浸透、肮脏不堪的绷带。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周围的皮肉红肿发亮,边缘有些外翻,颜色暗沉,甚至隐隐散发出一丝不好的气味。情况比预想的还要严重。
她拧开烈酒瓶盖,浓烈的酒精气味瞬间弥漫在狭小的桥洞里。她用纱布蘸饱了酒液,看了一眼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的陈默,低声道:“忍着点。”
然后,她用力将蘸满酒精的纱布按在了狰狞的伤口上!
“呃啊——!”
一股极其尖锐、仿佛能将灵魂都撕裂的剧痛,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贯穿了陈默全身!他猛地弓起了身体,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痛吼,额头和脖颈上的青筋暴凸而起,眼前彻底一黑,几乎晕厥过去。身体的本能让他想要挣扎,但霞姐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了他。
剧痛过后,是更加汹涌的高热和眩晕。他瘫软在墙角,只剩下粗重得像破风箱一样的喘息,全身被冷汗浸透,却又感觉像是在被架在火上烤。
霞姐动作麻利地用剩下的干净纱布重新为他包扎,虽然简陋,但至少隔绝了外界的直接污染。做完这一切,她也累得几乎虚脱,靠在另一侧的桥墩上,胸口剧烈起伏。
桥洞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外面永无休止的雨声。
高烧像一层厚厚的迷雾,笼罩着陈默的意识。他时而清醒,能感受到伤处那持续不断的、闷锤般的痛楚和身体的极度虚弱;时而又陷入混乱的梦境,梦里是仓库冲天的火光,是阿鬼背后炸开的血花,是周律师温和却逐渐远去的身影……还有一把滴着血的、看不清握柄的冰冷老刀,在迷雾中若隐若现。
“……水……”他无意识地呻吟着,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
霞姐睁开眼,摸索着拿起那个应急水壶,晃了晃,里面只剩下最后浅浅的一层。她扶起陈默的头,小心翼翼地将水喂进他干裂的嘴里。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陈默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看向霞姐。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显得异常憔悴,眼神里充满了疲惫,但深处那簇火焰,却依然在燃烧。
“……信息……来源……”他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大脑还在执着于那个关键问题。谁救了阿鬼?谁在暗中递出消息?
霞姐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不知道。但能把人从‘老刀’的行动中弄走,绝不是普通人。我们现在自身难保,没能力去查。”
她看着陈默烧得通红的脸,以及那双即便在昏迷边缘也依旧不肯彻底失去焦点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忽然用一种极其低沉、几乎像是自言自语的声音说道:
“陈默,别死在这儿。”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陈默混沌的意识里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它不像命令,不像算计,倒更像是一句……无奈的恳求?
陈默想扯动嘴角回应点什么,但高烧带来的无力感彻底淹没了他。他头一歪,意识再次沉入了那片灼热而纷乱的黑暗。
霞姐看着他彻底昏睡过去,伸手再次探了探他滚烫的额头,眉头紧紧锁住。她抬头望向桥洞外连绵的雨幕,眼神晦暗不明。
追兵不知何时会找到这里。陈默的伤势和高烧如果不能尽快控制,后果不堪设想。阿鬼下落不明,“老刀”的阴影如芒在背。
他们被困在这冰冷的桥洞里,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而唯一的同伴,正徘徊在生死边缘。
绝境,从未如此真实而具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