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如旧风箱,却少见地没了往常对待笨学生的粗暴。低沉厚重的语调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你家,从你爷爷往上三代,都是这凉山红土坡上伺候荞麦的老把式!那些看天识土、摸种撒籽的功夫,是祖辈用血汗浇出来的真东西——实打实的家底!”
他顿住,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四周——那群刚从恶臭炼狱挣扎出来、瘫软如泥、惊魂未定的学生。那眼神,像老匠人清点学徒。
“你,就现在,开这第一垄头沟!”他枯槁如树根的手,重重指向田中央那块被他用树枝划出的狭长区域,“就在这儿,给这些嫩秧子毛蛋打个样!让他们开眼,也开窍!”
麻袋口松开,深紫红色、闪烁着健康光泽的“丰产1号”荞麦种子,如滑润的沙金般簌簌落下,滚进王援朝那布满厚茧、沟壑纵横的掌心几粒。
陈旭依旧沉默,甚至没抬头看老王郑重的眼神,只用深潭般的目光迅速确认了“样板垄”的位置。他伸出那只同样布满老茧、骨节粗大、青筋盘虬的右手,干净利落地接过麻袋,压在肩头。粗糙的麻绳毫不留情地勒进他肩胛骨下方单薄的肌肤,压出一道深陷的红痕。他没有皱眉,也不出声。
他瘦削而清晰的脊背微微挺直,稳步走向那块划出的松软红土畦边。不像别人——包括重新戴上劳保手套的苏瑶——他什么手套也没戴。径直弯下精瘦有力的腰,将沉甸甸的种子小心而均匀地倾倒在脚边——唯一一小块长着枯草、干燥结实的硬土上。
他蹲下身,以最稳固、也最贴合这片土地的姿势。那双布满硬茧、指缝嵌着洗不净的泥痕、骨节粗壮如树根的手,毫不犹豫地探进脚边那堆泛着紫红光泽的“丰产1号”荞麦种。他没有大把去抓,而是像品鉴师那样,先用指尖轻轻掬起一捧,在粗糙的掌心里掂了掂,触觉敏锐地感知种皮下饱满的生命力。
紧接着,他右腿如弓绷紧前踏,牢牢踩进湿润的泥垄;左脚后跟如钢钉般死死扎进后方硬土,全身瞬间构成一个与大地咬合的三角支撑。
随后,他右手三指精准并拢成“三角容器”,迅疾而轻巧地探入种堆,不是抓,是捻——分量均匀得像被无形戥子称过。动作快得令人眼花,却又流畅如溪水过石。
没有迟疑,他手腕轻巧地向上一提,随即迅疾一抖——带着某种近乎古老的、农事巫术般的神秘韵律。
刹那间,陈旭指间的紫红色种子,如同被无形漏斗精准牵引,匀速而规则地从他灵巧的指缝间滑落。它们密集又均匀,好似冰雹骤降,带着不容置疑的精准,纷纷扬扬地洒落在铺着湿黑粪肥、覆着蓬松红土的畦面上。一眨眼的工夫,一条笔直如墨线弹出、粒距分毫不差的种线已然形成。
“给我——瞪大眼——看仔细喽!”王援朝那砂石摩擦般的嘶哑嗓音,猛地撕裂了田间短暂的寂静。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围观孩子们的心上。“看看这小子指根骨里的硬功夫!”他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陈旭稳如磐石的下盘,激动地一挥手,点向那种沟,“瞪大眼珠子!看落点!看间距!更要看入土的深浅——深一分浅一分,都是要命的!”
所有孩子,包括刚从粪池出来、腿上污迹未干、精神还有些恍惚的苏瑶,都被这近乎艺术的神奇技艺震慑住了。她下意识地强打精神,踮起脚尖,拼命从人缝中向前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苏瑶疲惫迷茫的双眼骤然一缩,如遭电击!陈旭每一次撒种,从指尖捻动的幅度、手腕抖动的角度,到种子落下的高度与力道,竟保持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绝对一致,仿佛有台无形的高精度机器在他指间运作。
更令人惊叹的是,种子落下的瞬间,松软湿润的粪土如母亲般自然承接;而那落地的力道,竟微妙控制在恰到好处的深度——深不过三分,浅不止两厘,既不会闷芽,也不浮于地表。
播完一小段田垄,陈旭腰背猛弓,如猎豹低俯,右手掌缘从那湿泥堆中精准刮起一层浅色新土。那动作不似覆土,倒像髹漆大师为作品进行最后的保护上漆。他手腕稳如磐石,动作轻柔却坚定。
这层土极薄、极匀地覆在种子上,厚度与方才的播种深度形成精准互补——多一分会闷死胚芽,少一分则让种子暴露于风雨。覆土后的田垄平整如尺,边缘笔直如线,像一条沉默而充满希望的生命起跑线。
“记住!都给老子刻进骨头里!”老王头嘶哑的嗓音里带着惊叹与一股深植血脉的自豪,他指向陈旭——那年轻人正行云流水般地播种,每一步都仿佛与土地的呼吸融为一体。他陡然拔高嗓门,用浓重得几乎黏连的方言,一字一顿吼出那句凝聚了祖辈血汗智慧的农谚:“三寸三,顶到山!过三半,苗不站!”
声音再度拔起,压过一切喧嚣,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砸在人心上:“种子埋深了,就是活活闷死在娘胎里!死透了,冒不了尖!埋浅喽?”他“啪”地一拍大腿,“根就漂着!站不稳!毒日头一晒、风一刮,全成抽抽巴巴的豆荚干尸!”
“娃娃们呐!”他浑浊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懵懂的脸,“我这双手、他这双手——”他用力指向陈旭,“还有你们爹娘爷老子的手——这滚烂滚熟了的‘寸法’,不是猴戏杂耍!是把命捏在手里的金粒子,是天天撑直咱凉山人脊梁骨的那碗——荞饭粒!”
轰!!
死寂笼罩四周,只有山间燥热的风掠过枯草尖,发出沙沙的轻响,如时间叹息。风卷走些许灼热,却带不走渗入骨髓的肃穆。
陈旭面色沉静,对周遭目光视若无睹,只凝神于指尖与泥土的每一次接触。他蹲姿稳如磐石,脊背微俯,动作精准而流畅——捻种、抖腕、撒种、刮土、覆土,如农神临世,在红土上演绎千年传承的播种仪式。
然而——
就在这片几近凝固的寂静边缘,靠近溪水的田埂上,林雪猛地一颤!她原本瘫坐在粗耙旁,脸上还带着粪池惊吓后的惨白,此刻却如同被烧红的铁针扎入神经,爆发出比之前更凄厉、更刺耳的尖叫!那声音撕开裂凝固的空气,直刺每个人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