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柱香后。
王钊带着他那七八个“追击”箭手的心腹缇骑,“气喘吁吁”、“疲惫不堪”地绕了回来,其中一人肩上还带着流矢擦伤。
他们一路咒骂着“狡诈山贼,跑得真快”云云。
王钊本人脸色阴郁,眼神深处藏着焦灼和一丝隐秘的期待。
然而,当他们转过最后一个弯角,看清隘口中段的情形时——
王钊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彻骨的寒意混合着难以置信的惊悚猛地窜上脊背。
预想中的惨状并未出现。
容与的那辆青布马车,依旧完好无损地停在原地,车厢后门大开,车帘低垂。
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将近二十具灰衣蒙面人的尸体,死状各异,有的被弩箭洞穿,有的被利刃封喉,有的几乎被劈成两段,浓稠的血泊在枯叶和泥地上蔓延。
而马车旁,容易正拿着一块破布擦拭着他那柄血迹斑斑的软剑,面色平静,气息微促,身上只沾了些许尘土。
蜜儿则在检查那两匹宝马“玄影”和“霜岚”,给它们轻抚鬃毛压惊,马儿身上略有擦伤痕迹,但并无大碍。
最让王钊如坠冰窟的是——车厢门口,容与仍旧端坐如初。
她刚刚似乎是掀起了车帘,平静地看向外面。
依旧是那身月白道袍,纤尘不染,乌发如云,一丝未乱。
阳光透过车帘缝隙洒在她清隽如玉的脸庞上,沉静如画。
她甚至还端起那只白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
仿佛刚刚发生在咫尺之外的激烈搏杀,与她只是隔帘听了一场无关紧要的锣鼓戏。
王钊和他身后那群赶回来的缇骑,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死寂无声,唯有粗重的呼吸和山风的呜咽。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恐惧和茫然。
尤其是那些跟着王钊“追击”去的普通缇骑,根本没想到留守的赵小五他们面临的几乎是主力突袭!
更无法想象容与他们三人……是如何全歼了这么多如此凶悍的“山贼”?!
赵小五和疤脸孙带着几个受伤的同伴也一瘸一拐地跟了过来,看到眼前的景象,赵小五先是目瞪口呆,随即脸上露出释然和一种“我就知道不对”的激动。
他捂着自己被划破的手臂,张了张嘴,又下意识看了看王钊那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脸,终究没敢说话。
这时,容与放下茶盏,目光淡淡扫过王钊那因极度震惊和挫败而扭曲的脸,又扫过一地狼藉的死士尸体。
她嘴角忽然弯起一抹若有若无、带着一丝讥诮和冰冷刺骨玩味的笑意。
她的声音清越响起,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王百户辛苦‘追击’,凯旋而归了?”
她顿了顿,语调不急不缓,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悠然:
“这些悍匪……倒是悍勇得很呐。可惜……贼心不死。”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尸体身上:“既然是天隼司的‘护送’,就劳烦王百户……将这些刺客的尸体都收敛了吧?”
“正好沿途仔细验看。说不定……能查出是哪路神仙养的死士,竟敢冒充山匪,在官道上截杀朝廷命官,和押送队伍呢?”
“刺客尸体”!
“冒充山匪”!
“朝廷命官”!
每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王钊心口。
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当然知道这些尸体的底细,更清楚容与这番诛心之言的恐怖。
“容……容大人……”王钊嘴唇哆嗦着,试图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干笑,“卑职……卑职无能,中了贼人调虎离山之计,救援来迟,还望大人恕罪!”
“这些匪类尸体,卑职定会妥善处理。”他语气中的艰涩和恐惧再也掩饰不住,只想尽快把这些碍眼的尸体处理掉。
容与轻轻颔首,仿佛对他的保证很满意,不再多言。
放下车帘前,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捂着伤口的赵小五,随即彻底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车内,只余一片沉静的幽暗。
容与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身旁那个寻常车壁的蒙布衬板,指尖能感受到其下冰冷坚硬铁板的轮廓,嘴角那丝冰冷的笑意更深了。
容与清楚,这些死士既然会被派出来,身上恐怕不会有什么能表明身份的标记——事实上,方才她已经叫容易大概查过一遍,所以才会如此轻易就将尸体交出去。
赤红的枫叶无声飘落,覆盖在那些同样冰冷的尸体上,将这险峻的隘口染得愈发凄艳。
等到天隼司等人简单收拾了尸体,容与等人继续赶路。
夕阳的金辉为前方一座依山而建、规模不小的官驿披上了一层暖色的薄纱。
驿站门前高悬的“迎宾驿”牌匾在暮色中显得有些黯淡。容与的马车在容易的驾驭下,稳稳停在驿站大门前。玄影和霜岚打了个响鼻,甩了甩鬃毛,显露出长途跋涉后的些许疲惫。
驿站大门敞开,一个身着青色吏员服色、头戴方巾、留着两撇鼠须的驿丞,带着两名驿卒快步迎了出来。
他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怠慢。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驿丞拱手作揖,腰弯得恰到好处,既不失礼数,也谈不上多么恭敬。
他的目光扫过这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又瞥了一眼车后拴着的两匹神骏宝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如常。
当他的视线落在从车厢内掀帘而出的容与身上时,那份讶异变成了更深的疑惑。
容与一身简朴的青色棉布道袍,发髻仅用木簪绾住,面容清俊,气质沉静,却无半分官威。
她身后跟着的蜜儿,也是布衣荆钗,容易更是寻常护卫打扮。
“敢问……贵客是?”驿丞试探着问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他心中暗自嘀咕:看这车马,倒像有些来历,但这主人……太过年轻,衣着也太过简素,不像高官显贵。
莫非是哪家落魄的公子小姐?
蜜儿上前一步,声音清脆:“此乃原云南提督学政,容行简容大人。奉旨回京,途经贵驿,需在此歇息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