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里的风裹着药味往人骨头缝里钻,鹿筱盯着萧景轩脸上那抹冷笑,指尖攥得发白。方才他说该还了三个字时,尾音带着点说不清的颤,不像装的,倒像有另一个人借了他的嗓子说话。
景轩?她试探着叫了声,伸手想去碰他的胳膊,却被敖翊辰一把拉住。
别碰!敖翊辰压低了声,往萧景轩后颈瞥了眼——方才还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银白纹路,这会儿竟深了些,像有细银线在皮肉里慢慢爬。他不对劲,跟方才潭边不一样。
话音刚落,那哭闹的小丫头忽然不蹬腿了,直挺挺躺着,眼睛瞪得溜圆,盯着棚顶的草杆,嘴里又冒出话来,还是那苍老的女声,却比刚才清楚了些:镜碎了......骨还在......龙鳞换木槿......一命抵一命......
胡吣什么!婉姨红着眼眶往灶房跑,我去拿艾草来驱驱邪!
鹿筱没动,心里反复嚼着龙鳞换木槿几个字。龙鳞是敖翊辰的,木槿......是她的名字。难不成这小丫头说的,是她和敖翊辰?
一命抵一命?敖翊辰挠了挠头,脖颈后的纹路跟着动了动,啥意思?谁要抵谁的命?
萧景轩忽然笑了,不是冷笑,是低低的、闷闷的笑,像有石子投进空缸里。他抬起手,指尖往小丫头眼里的镜影指了指,眼神空茫茫的,却又像什么都看得透:抵债。欠了三百年的债,总得有人还。
三百年?鹿筱心里咯噔一下。夏朝距民国,差不多正好三百年。他说的是哪个三百年?
这时候婉姨捏着把艾草跑进来,刚要点火,就见小丫头忽然坐了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个发着烧的孩子。她转头盯着鹿筱,眼里的镜影忽明忽暗,忽然伸手抓住鹿筱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疼得鹿筱倒吸口凉气。
木槿......小丫头的声音又变了,这次是个清脆的女声,像十七八岁的姑娘,带着哭腔,别信他......镜子里的都是假的......寒潭的水会吃人......
鹿筱一愣。这声音耳熟——像洛绮烟。她民国时的挚友,当年药坊着火时,为了救她被房梁砸中,没挺过来。
绮烟?她颤着声问,眼泪啪嗒掉在手背上。
小丫头眼里的镜影颤了颤,忽然就散了,像被风吹化的霜。她地一声哭出来,声音又变回了自己的,带着孩童的委屈:鹿姐姐......我头疼......
发烧的热度竟在这会儿退了些,额头虽还烫,却没刚才那般灼人。鹿筱忙从怀里摸出片薄荷膏,化在温水里给她喂了两口,小丫头咂了咂嘴,竟靠着草席慢慢睡沉了,呼吸匀净了不少。
棚里静了下来,只剩灶房传来婉姨熬姜汤的咕嘟声。敖翊辰扶着萧景轩往石凳上坐,他倒乖顺,让坐就坐,只是眼神还空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匕首,指腹反复蹭过鞘上的宝石。
鹿筱蹲在小丫头身边,看着她睡熟的脸,心里乱得像团缠了线的纱。方才小丫头嘴里的话,到底是中邪胡吣,还是真有什么旧魂缠上来了?若真是洛绮烟,她怎么会寄在这小丫头身上?
鹿筱。敖翊辰忽然低低叫了声,往萧景轩那边努了努嘴,你看他手。
鹿筱抬眼望去,只见萧景轩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左手虎口处那朵木槿花印子,不知何时变得鲜红,像刚用朱砂点上去的,连花瓣的纹路都清清楚楚。而他右手的指甲缝里,竟沾着点银白的鳞粉——跟敖翊辰龙鳞上掉的那些一模一样。
他碰过龙鳞?鹿筱脱口问道。
敖翊辰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啊!我这几日都没蜕鳞,他咋会沾上这个?
话音刚落,萧景轩忽然抬起头,眼神清明了大半,只是眉头还蹙着,他看了看鹿筱,又看了看睡熟的小丫头,茫然开口:方才......是不是有人哭了?像......像烟儿?
烟儿?是洛绮烟的小名。他竟也记得?
鹿筱刚要说话,就见萧景轩猛地捂住心口,疼得弯下腰,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他手里的匕首掉在地上,鞘开了,露出里面的刀刃——刀刃上竟映出个模糊的影子,不是萧景轩的脸,是个穿龙袍的年轻人,正对着刀刃冷笑。
太子......别杀我......萧景轩咬着牙挤出句话,手往心口抓,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肉里抠出来。
敖翊辰急了,伸手去扶他,指尖刚碰到他后背,就被一股寒气弹开,手背瞬间结了层薄冰。他身上咋这么凉!敖翊辰惊得后退半步,脖颈后的银白纹路忽然亮了亮,竟有细碎的光往萧景轩身上飘。
那些光一碰着萧景轩的后背,他就疼得了一声,可眉头却慢慢松开了,脸色也缓了些。鹿筱看着那些光,忽然想起潭边飘的银白光点——是龙鳞的碎光。
敖翊辰,你试着往他身上送点力。鹿筱急声道,或许能压住他身上的寒气。
敖翊辰虽摸不清缘由,却还是依着做了。他伸出手,掌心对着萧景轩的后背,脖颈后的纹路亮得更厉害,银白的光像细流似的往萧景轩身上淌。
萧景轩的身子慢慢直了起来,不再发抖,只是脸色依旧苍白。他抬起头,眼神里的茫然少了些,多了些怔忡,他看着敖翊辰,又看看鹿筱,忽然轻声问:我刚才......是不是说胡话了?
鹿筱刚要点头,就见他忽然盯着地上的匕首看,眼神骤变——不是迷茫,是惊,是恨,还有些说不清的悲凉。他弯腰捡起匕首,指尖抚过刀刃上的影子,那影子竟跟着动了动,像是在跟他对视。
是你......萧景轩的声音发紧,握着匕首的手微微发抖,三百年了......你还没走......
刀刃上的影子忽然笑了,跟萧景轩方才那个冷笑一模一样。影子抬手往萧景轩心口指了指,又往鹿筱的方向指了指,随后便淡了下去,融进刀刃的寒光里。
萧景轩盯着刀刃看了许久,忽然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又轻又沉,像压了许多年的心事。他把匕首收回鞘里,抬头看向鹿筱,眼神清明得很,却又带着点陌生——好像刚才那个迷茫的人不是他。
鹿筱,他开口,声音稳了不少,我知道那镜子照的是什么了。
鹿筱心跳漏了一拍:是什么?
他张了张嘴,刚要说话,棚外忽然传来乡亲们的叫喊声,乱哄哄的,夹杂着惊惶:不好了!西边的麦子地里冒黑水了!
敖翊辰先跳了起来,往棚外跑,刚冒芽的麦子!咋会冒黑水?
鹿筱和萧景轩也跟着往外走。刚到棚门口,就见西边的田埂上围了不少人,都伸着脖子往地里看,脸上带着慌色。鹿筱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心猛地沉了下去——
方才还好好的麦地,这会儿竟裂开了好几道缝,黑黢黢的水从缝里往外冒,冒着泡,把刚冒芽的麦尖泡得发黄,那水腥得很,像潭底的淤泥味。
更怪的是,那黑水里竟漂着些细碎的银白鳞片,跟敖翊辰的龙鳞一个模样,只是更小,更薄,在黑水里翻来翻去,看着疹人。
这是咋了?婉姨也跑了出来,看着地里的黑水直皱眉,昨儿周大夫还说土润得正好,咋今儿就冒这东西?
没人答话。乡亲们都盯着黑水看,谁也没见过这阵仗。
鹿筱往雾灵山的方向瞥了眼,那片黑云还在往这边飘,离麦地越来越近了。她忽然想起小丫头方才说的寒潭的水会吃人,心里咯噔一下——这黑水,会不会是从雾灵山的旧潭流过来的?
萧景轩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指尖冰凉。他没看麦地,也没看黑云,只盯着雾灵山的方向,眼神里带着点急,还有点说不清的决然:鹿筱,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鹿筱问。
去了就知道。他拉着她往棚后走,脚步快得很,晚了就来不及了。
敖翊辰见状,也跟着要走,却被婉姨拉住:你留下照看孩子们,顺便盯着这黑水,别让它往棚这边漫。敖翊辰虽不乐意,却还是点了点头,只是看着萧景轩拉着鹿筱往远处走的背影,眉头皱得紧紧的,脖颈后的银白纹路又亮了亮。
萧景轩拉着鹿筱往草棚后面的老槐树林走,林子里阴沉沉的,槐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有人在后面跟。鹿筱被他拉得踉跄,忍不住问:到底要去啥地方?
他没回头,只低声道:去看样东西。看完你就知道,为啥那镜子照得见民国的药坊,也照得见夏朝的宫殿了。
穿过槐树林,前面出现了个小小的土坡,坡上长满了半人高的草。萧景轩拉着她往坡上爬,爬到坡顶,他才停下脚步,往坡下指了指。
鹿筱顺着他的手指往下看,愣住了——
坡下藏着个小小的山洞,洞口被藤蔓挡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而那藤蔓上开的花,竟是木槿花,紫的白的,开得正盛,只是花瓣边缘泛着点黑,像被什么东西熏过。
这是......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萧景轩拨开藤蔓,往洞里指了指。洞里黑黢黢的,隐约能看见里面堆着些东西,像是木头,又像是石头。
鹿筱跟着他往洞里走,刚走两步,就闻见股熟悉的味——是潭底那面古镜的冷香,只是比潭边浓得多。
洞里比想象中宽,萧景轩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火折子,地吹亮。火光跳起来的瞬间,鹿筱倒吸了口凉气——
洞壁上刻满了画,不是山水,是人物和故事。最上面的一画里,穿龙袍的男子正把一面镜子往寒潭里沉,旁边站着个穿红衣的女子,手里攥着朵木槿花,眉眼瞧着竟有几分像她。
往下的画里,有战火,有药坊,有穿西装的年轻人拉着穿洋装的姑娘跑,还有......萧景轩脖颈后的银白纹路。
而洞中央的石台上,摆着个小小的木盒,盒盖上刻着四个字——
槿霜同归。
那字是用朱砂写的,红得像血,在火光下闪着光。
萧景轩走到石台边,伸手去拿木盒,指尖刚碰到盒盖,洞外忽然传来声闷响,像是山塌了块,紧接着,鹿筱就听见敖翊辰的叫喊声,带着哭腔:鹿筱!萧景轩!快回来!小丫头她......她眼里又长出镜子了!
火折子地掉在地上,洞里瞬间黑了。
鹿筱心里一紧,刚要往洞外跑,手腕却被萧景轩攥住。他的手很烫,烫得不像刚从寒气里缓过来的人。
别去。他在黑暗里低声说,声音带着点颤,却异常坚定,先看盒子里的东西。这是......咱们欠的债。
洞外的风更紧了,槐树林的叶子哗哗响,像有无数人在哭。鹿筱攥着萧景轩的手,只觉着手心冒汗——她隐约觉得,这木盒里的东西,会把他们所有人的命,都缠到一起,再也解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