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瓣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像极了那年荒原上的晨露。鹿筱捏着药杵的手顿了顿,案头瓷碗里的白芷膏正泛着温润的光,三滴龙涎香混在药汁里,荡起细不可察的金鳞纹——这是她昨夜在寒潭底拾到的,附着在半截断簪上的鳞粉。
“娘娘,萧公子带着林姑娘往梅林去了。”青禾的声音混着晨雾飘进来,袖口还沾着未化的霜雪。鹿筱手中的药杵“当啷”砸在陶碗边缘,溅出的白芷膏在石面上洇出不规则的圆斑,像极了那日在萧府后园看见的、林茹筠裙角上绣的木槿花。
她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的宫宴,萧景轩把合卺酒泼在她裙摆上时,袖口金丝绣的蟠龙纹正沾着林茹筠发间的梅香。龙与梅,本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此刻却在记忆里绞成一团乱麻。鹿筱低头盯着石面上的药渍,突然发现那些圆斑边缘竟隐约浮现出鳞片的纹路,与昨夜寒潭底的断簪一模一样。
“把新晒的木槿皮收进防潮箱。”鹿筱忽然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块刻着“敖”字的玉佩,“再去御膳房取三尾活锦鲤,要鳞片泛金的。”青禾应声退下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寒潭水,从脚底慢慢爬上心尖。
梅林深处传来嬉笑声。萧景轩的青竹纹锦袍拂过结着冰棱的梅枝,林茹筠的鹅黄裙角扫落枝头残雪,二人手中各执半幅画卷,正是三日前鹿筱为太后调制安神汤时,在药膳房见过的《寒潭秘影图》。
“景轩哥哥看这处——”林茹筠指尖点在画卷右下角,那里用金粉描着半尾若隐若现的锦鲤,鱼眼处嵌着粒极小的珍珠,“画中锦鲤衔玉,与寒潭传说中的龙骨玉坠可有干系?”萧景轩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触到她发间的梅花簪,忽然瞥见画卷边缘用朱砂小楷写着行字:“龙鳞现,木槿折”。
他心中一凛,正要细看,忽闻西南角传来喧哗。宫娥们抬着软轿狂奔,轿帘翻飞间露出张青紫色的脸——是掌管御膳房的陈公公,此刻喉头肿胀如鹅卵,双手抓挠着脖颈,指甲缝里渗着黑血。
鹿筱赶到时,陈公公正抽搐着撞翻炭盆。她蹲下身按住对方手腕,指尖触到脉搏时猛地一震:脉如游丝,却在寸关处缠着极细的金缕,像极了那日在萧景轩书房发现的、掺在参茶里的龙涎香碎末。“取冰魄草煎水,加三滴木槿露!”她撕开陈公公衣领,只见锁骨下方赫然印着片鳞片状的紫斑,与寒潭底断簪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药汁灌下的瞬间,陈公公突然抓住鹿筱手腕,浑浊的眼珠里映着她发间的木槿银簪:“娘娘……膳房的鱼……有龙鳞……”话未说完,喉间涌出黑血,指尖却在鹿筱掌心画了个扭曲的“敖”字。鹿筱浑身冰凉,忽觉袖中玉佩发烫,抬眼正看见萧景轩扶着林茹筠站在廊下,前者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后者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帕角绣着的锦鲤眼睛,正是用金鳞粉点的。
暮色漫进药膳房时,鹿筱盯着案上的残卷出神。《寒潭秘影图》右下角的金鳞锦鲤旁,不知何时多了行小楷:“龙衔玉,木含霜,一夕风雨断人肠”。她忽然想起柳逸尘临走前说的话:“当木槿花瓣沾着龙血落地时,寒潭水会照见前世的影子。”
窗外传来夜鸦嘶鸣。鹿筱摸着玉佩上凹凸的“敖”字,忽然听见青禾在院角与人低语:“你说怪不怪,今日陈公公出事前,林姑娘身边的巧儿曾去过膳房,手里还抱着个描金匣子……”话音未落,忽有夜风卷着梅香扑进窗,案头未干的药渍上,竟又浮现出半片龙鳞的形状。
她猛地站起身,袖中残卷滑落,露出背面不知何时被人画上的图案:寒潭中央浮着面古镜,镜中倒映着两个重叠的身影,一个穿着夏朝宫装,另一个……分明是穿着民国旗袍的自己。鹿筱指尖发抖,忽闻远处传来钟声,惊起寒潭栖息的夜鸟,翅影掠过水面时,她仿佛看见潭底有金光闪过,像极了敖翊辰那日转身时,衣摆间漏出的鳞光。
“娘娘,萧公子差人送了休书来。”青禾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难掩的惊慌。鹿筱握着残卷的手骤然收紧,纸上“龙鳞现,木槿折”几字突然渗出血色,在暮色中格外刺眼。她望着窗外渐浓的雾气,忽然想起初遇敖翊辰时,他说的那句话:“寒潭水三百年结冰一次,每次结冰,都会困住一个等不到归人的魂魄。”
休书展开的声音像极了木槿花凋零的声响。鹿筱盯着纸上萧景轩的落款,忽然发现墨痕里混着极细的金粉,与陈公公指甲缝里的一模一样。她指尖划过“林茹筠”三个字,袖口的玉佩突然发出轻响,抬眼只见月光下,寒潭方向腾起一团金雾,雾中有道身影若隐若现,衣摆上绣着的,正是与残卷上相同的锦鲤衔玉图案。
夜风掀起她鬓角碎发,鹿筱忽然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喊:“敖翊辰!”可出口的,却只有一声叹息。她低头看着休书上“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八个字,忽然想起柳逸尘临终前塞给她的木盒,里面装着半片龙鳞,和一张画着时空裂痕的草图。
寒潭雾起时,木槿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鹿筱将休书折好放进木盒,指尖触到盒底刻着的字:“槿上霜,霜上槿,一朝风露一朝心”。远处传来宫娥的惊叫,说梅林深处发现了半片带血的蛇鳞,而她知道,属于夏朝的故事,才刚刚掀开沾满霜露的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