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兵部左侍郎」李裕宅邸。
一盏昏黄的油灯堪堪照亮周边不足三尺的区域。
李裕几乎白了头,手中摩挲着由亲子返来的密信,为他担忧得哀叹连连。
旁边阴影里却还坐着几个穿着便服的中年男子,虽然身影和面容隐在黑暗里,但依旧散发出磅礴的上位者的威压。
“孟安,切莫过于担心!”终于,油灯火苗轻轻晃动了一下。
“你我之辈,皆是有儿孙的老人了,十几年前,那会还年轻。”另一说话之人轻咳了几声,似乎身体抱恙,“也像他们如今这般,满是期许,满是抱负。”
李裕强压住心头的感慨,用右手抹了抹双眼,放下那密信,看向周遭几人,正声道:
“今日,请诸位大人前来,不为别事,乃救亡图存也!”
他紧接着迅速列举:
“自陛下诏书由特设司敢死义士抄送各地,截止今日:
长安「赵王」联合「左都侯」魏峥、「延安伯」闵不疑等起兵保皇,约莫四万众已东出潼关;
「朝恩伯」金弥日防范勾勾丽不能脱身,遂遣其子金宁德率兵五千,正南下直奔永安而来;
「陕锡巡抚」王嘉欣与「赵王」分道,出了武关驰援洛阳;
「淮海水师总兵」楚俞修也率了六千余人直奔永安海而来;
另外,约有七八路人马皆打着进京勤王保皇的名号,四面八方赶赴永安。”
这消息本该是振奋他们的,但李裕话音落下却迟迟没人接茬,反倒比之前更加沉默。
良久,阴影中一人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对着北边拜了一拜,而后才缓缓说道:
“如李公所言,诸侯、将军们领兵前来,我等俱知晓了消息,那朱璧永如何呢?他控扼朝政,未必不比我们知道的清楚,恐惹其不快,彻底翻脸!”
李裕还没来得及回话,另一侧就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干练而迅速地说道:
“他知道不要紧,知道他要做什么才要紧。”
灯火无风自动,朝着他的方向闪烁了几下,映出的面容却是当朝「文华殿协办大学士、太子少傅、都察院正卿」杨涟。
「正元帝」近期多次召见他,拟由他来接任「文华殿大学士」,并彻底接手吏部事务,将那暂代吏部堂官的朱党官员排挤开来。
可他作为太子党的一员,赫然出现在李裕府上,却着实有些令人诧异。
李裕宅邸内,那盏孤灯仿佛承担着远超其容量的重负,昏黄的光晕在压抑的空气中艰难地拓展着地盘,却终究无法驱散围坐众人身周那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每一张被光影勾勒出的脸庞,都写满了凝重与忧虑,帝国的命运如同风中残烛,系于此次密会。
杨涟的现身,无疑投下了一颗重大的石子,在死寂的水面激起层层涟漪。
坐在他下首的那位官员,身形在晦暗处稳如磐石,显然早已洞悉内情,对这位太子党的核心人物出现在保皇党重臣的私宅并无意外。
然而,方才直言担忧朱璧永彻底翻脸的「大理院正卿」熊国慨,却是实打实地被震慑了。
他猛地侧过头,目光如炬,试图穿透阴影看清杨涟的面容,脸上交织着惊愕与不解,随即猛地转向主座上的李裕,眼神锐利如刀,无声地传递着强烈的质询。
李裕迎着他灼灼的目光,唇角牵起一丝极细微的、饱含复杂情绪的弧度,微微颔首,递过一个“情势所迫,容后细禀”的眼神。
熊国慨宦海沉浮数十载,瞬间心领神会,一股冰凉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保皇党与太子党,这两个在朝堂上明争暗斗、势同水火的派系,竟真的在这帝国倾覆的前夜,仓促而艰难地选择了联手!
是为了合力对抗权倾朝野、已然显露篡逆之心的朱璧永?
还是为了在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中,为皇室、为太子保存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
无论初衷为何,这都是一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棋,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熊国慨深吸一口带着尘埃与陈旧木头气息的凉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将注意力重新拉回眼前这关乎生死存亡的议局。
此时,坐在熊国慨身侧,一位始终沉默、气息阴鸷如古井寒潭的中年男子,缓缓开口。
当他稍稍向前倾身,让昏黄的灯光勉强照亮其面容时,若有熟悉数年前那场惊天惨案的人在场,定会骇然失色——此人竟是失踪已久、世人皆以为已遭不测的「闫阳伯」姜承胤!
京口姜家,曾是雄踞淮海、手握漕运、富可敌国的庞然大物。
姜家三老,大哥姜申,为护太祖而死,后追封「开国闫阳伯」;二弟姜寅,官至「永安留守指挥」,三弟姜午,也曾宦海沉浮,而后辞官回乡创立硕大家业。
然而去年,东唐李航为彻底肃清异己,竟遣麾下豢养的顶尖死士,一夜之间血洗姜氏三门,男女老幼几乎屠戮殆尽,繁华府邸化为鬼蜮。
唯有时任「黄河漕运督查大使」的姜承胤因在外督办秋粮入仓而侥幸逃脱,自此便如人间蒸发,音讯全无。
谁能料到,他竟会悄无声息地潜入永安,出现在这绝密的集会之中!
姜承胤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声带曾被浓烟烈火灼伤,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刻骨的仇恨与冰冷的绝望。
他接过杨涟的话头,阴恻恻地道:“杨大人一语中的,知彼野心,更需知己窘境。朱璧永近来獠牙毕露,京畿防务已被其党羽如同铁箍般层层收紧。”
“京西大营,除却三大营因背景盘根错节、各方势力犬牙交错尚在暗中角力,未被其完全吞噬外,其余营寨旌旗早已更换,尽数安插了彰武军的嫡系心腹,刀锋直指内城。”
“京南方向,「幽州黜置使」张怀义,此獠最擅见风使舵,眼见他朱璧永势焰熏天,恐怕早已暗中献上投名状,幽州之兵,转眼便可成为朱璧永砧板上的利刃,直插京畿腹心。”
“京东永平府,更是周士良经营多年的巢穴,那知府、同知等俱是他们的人。”
“唯有京北,群山叠嶂,道险且阻,粮草转运维艰,于大军展开不利,故暂未见其重兵囤积,然小股侦骑探马,定然早已遍布山隘。”
他略微停顿,眼中掠过一丝毒蛇般的厉芒,继续用那毫无温度的声音说道:
“如此天罗地网,四方勤王之师欲要会师永安城下,无异于痴人说梦!沿途关隘、津渡、粮道,何处没有朱党鹰犬眈眈注视?重重险阻,步步杀机。”
“姜某如今虽家破人亡,形同朽木,幸得天可怜见,山东旧部尚存几分忠义,念及旧情,已冒险调动五百备倭兵,乔装潜行,正星夜兼程赶来。只是……”
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充满了自嘲与悲凉。
“五百人,投入这即将沸腾的鼎镬之中,恐怕连一丝涟漪都难以激起,杯水车薪,徒增笑耳。”
家仇未报,国难又至,这位曾经的豪门巨擘,此刻心中唯有冰冷的恨意与无力。
他话音甫落,阴影中另一位一直缄默静观的老臣缓缓发声,声调沉稳却带着深深的疲惫:
“「闫阳伯」雪中送炭,忠义可鉴,眼下局势,凡有益之力,皆弥足珍贵。”
此人乃是执掌京城安危的「军机大臣、永安总督」张芝,他的表态自有千钧之重。
“然则,眼下更迫在眉睫的隐患,在于宫城之内。腾骧四卫自涵武之变、韩阿逆乱之后,虽经整顿,实则人心离散,惊魂未定。除「北卫大将军」韩峥历经血火考验,其忠心与能力尚可依仗外,其余三卫,将领或心怀异志,或首鼠两端,士卒则惶惶不可终日,军纪涣散,早已不堪驱策。”
“禁城防务,犹如累卵,必须立即进行大刀阔斧的调整与强化,否则外城一旦有变,内城宫阙,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然则……”张芝的声音愈发沉重,“从何处抽调绝对可靠之精锐?由何人执掌重组后之兵权?如何绕过朱璧永与周士良的耳目进行此事?桩桩件件,皆是足以致命的难题!”
张芝的话语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禁军不稳,帝国的心脏便暴露在敌人的刀尖之下,就算是四方勤王之师抵达,可皇帝被控的话,便失了先机。
屋内再次被令人窒息的沉默所笼罩,只有那盏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拉扯着墙上扭曲晃动的黑影,仿佛魑魅魍魉正在暗中窥伺。
压抑良久,李裕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双手紧紧按在冰凉的木椅扶手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环视在场每一位重臣,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堪称疯狂的构想:
“诸位……当今局势,已非寻常药石可医,或许…或许唯有行那险策,驱虎吞狼,或可搏得一线生机?”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他,空气中弥漫着惊疑与不确定。
李裕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入足够的勇气,缓缓吐出那个令人心悸的名字:
“「镇北侯、蒙古将军」张庭赫!”
这个名字本身就像带着北疆的风沙与血腥气。
“此人虽一向拥兵自重,骄横跋扈,对朝廷阳奉阴违,然则,平心而论,这些年来,北疆防线确系由其部众苦苦支撑,鞑虏铁骑未能大规模南下牧马,他功不可没。”
“其与朱璧永之间,虽有利益输送,暗中往来,但也绝非铁板一块,彼此猜忌、争权夺利之事,绝非空穴来风。”
“若能许以极高代价——譬如裂土封王,允其世镇北疆,乃至开放马市、授予更大权柄……或可诱使其率领麾下如狼似虎的边军铁骑南下!让他这头塞外的猛虎,去与朱璧永这头盘踞中枢的饿狼厮杀!”
“无论最终孰胜孰负,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甚至两败俱伤,朝廷或可借此赢得宝贵的喘息之机,甚至……坐收渔利!”
此议一出,举座皆惊。引边军入关,干涉中枢,自古便是王朝大忌,边军可控性太差,尤其是张庭赫这等手握重兵、桀骜不驯、视规矩如无物的悍将枭雄!
刚刚升任「中枢通政使」不久、作为韦贵妃族亲兼太子党智囊的韦传信立刻摇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驳斥道:
“李公!此计万万不可!太过凶险,无异于与虎谋皮!那张庭赫是何等人物?乃是一头喂不熟、拴不住的旷野苍狼!其野心恐不在朱璧永之下!”
“驱虎吞狼?恐怕最终结果是二凶默契联手,先行将这永安朝堂、将这大宁江山分而食之,届时你我皆成俎上鱼肉!”
“即便…即便苍天庇佑,二人果真反目,斗个你死我活,元气大伤,最终剩下的那一方,也必然是伤痕累累却更加凶残暴戾,携吞并对手之余威,兵锋直指皇城。”
“试问届时,朝廷威信扫地,兵力空虚,拿什么去制约他?他若要行那董卓、曹操之事,行废立、甚至逼宫禅让,谁人能挡?何人可以制衡?此计看似奇诡,实则可行性极低,而其后患,无穷无尽矣!绝不可行!”
韦传信的分析冷静而残酷,如同冰水泼面,瞬间浇熄了方才因这个极端设想而在少数人眼中燃起的微弱希望之火。
李裕闻言,面色灰败,默然无语。他何尝不知其中蕴含的滔天风险?只是病入膏肓,已近无计可施,方才提出这饮鸩止渴之策。
见众人反应如此激烈且理性,他便知此路断绝,不再坚持。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整理纷乱的思绪,将话题拉回冰冷而残酷的现实,用一种沉痛至近乎麻木的语调,开始梳理这艘千疮百孔的帝国巨轮所面临的绝境:
“韦大人所言切中要害,是老夫情急失言了。既然如此,你我便需摒弃幻想,直面这血淋淋的现实。”
“纵观我大宁天下版图:东南一线,赵佳锐、韦扬波等将虽竭尽全力,浴血奋战,然东唐水师浩荡、步军凶猛,我军仅能依仗长江天险,苦苦支撑,已是强弩之末,败象渐显。”
“湖北方向,吴军名将尽出,日夜猛攻,城垣崩坏,士卒伤亡惨重,若无强力援军疾驰赴援,武昌城破沦陷,只是旦夕之间。”
“中原腹地,闯军虽遭彰武军屡屡打击,然观朱璧永用兵策略,分明是围三阙一,驱赶流寇祸乱他省,而非全力围剿,根除祸患,其养寇自重、借刀杀人之心,昭然若揭!”
“如今天下行省州府,赋税钱粮尚能勉强维持朝廷运转及前线军需的,仅剩山东、山西、陕锡三地,可谓帝国最后的血脉。淮安行省虽暂未遭大规模战火直接蹂躏,然政令不通,联络中断,已成孤岛。直白一点说……”
李裕的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他闭上双眼,仿佛不忍卒睹那可怕的图景,再次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悲凉的死寂,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如同宣读讣告般沉重:
“……我大宁王朝,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悬崖边缘!太祖艰难建下的基业,亿万黎民的生死,社稷宗庙的存续,或许…或许就在你我接下来的一念之间,便可决定其是存是亡!”
他目光如灼,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位重臣的脸庞,无论是矢志保皇的忠臣,还是意图扶持太子的干将,此刻,他们的利益至少在“避免王朝即刻崩塌”这一点上,被强行捆绑在了一起。
“故此,”李裕颤巍巍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袍服,对着众人深深一揖,腰背弯成了一个沉重的弧度。
“李某恳请诸位同僚,在此存亡绝续之时,暂弃门户之见,摒弃党派之争,勠力同心,和衷共济,共谋救亡图存之策!为了这岌岌可危的江山社稷,也为了我等的身家性命与身后清名!”
那盏油灯的光芒摇曳欲熄,却仍在顽强地燃烧,试图照亮这片沉沉黑暗,寻找那几乎不存在的生路。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