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堂官房。
窗外正月的寒风卷着零星雪沫,拍打着紧闭的窗棂,发出簌簌的轻响。
屋内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吏部左侍郎」卢文焕心头的寒意。
他垂手侍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向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文华殿大学士、吏部尚书令」苟致礼禀报:
“大人,户部林道煌林大人前日请辞了……因是陛下当时在温泉宫的暗示,王公公、曹公公那边也都证实了确有其事,所以吏部这边,实在不敢挽留,您看…这后续该如何处置?是否…是否该向太子殿下陈说,请殿下定夺?”
苟致礼闻言,搁下手中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讥诮的苦笑,他抬眼看向这位还算勤勉却稍显迂直的副堂,缓缓摇头:
“蔚然啊蔚然,你呀……还是这般实心眼儿。”
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向太子殿下陈说?殿下才多大年纪?杨少傅日日入宫讲读,费尽心思,也不过是竭力护持着殿下不受那些阉竖的腌臜气侵染,让殿下能明些事理,晓得忠奸善恶之别罢了。指望殿下此刻就能乾纲独断,处置这等关乎国帑命脉的部堂更迭?痴人说梦啊。”
他长叹一声,浑浊的老眼望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温泉宫养心殿深处那尊不能言、不能动的“泥胎木偶”,以及在他身边日益嚣张跋扈的身影。
“罗徵那厮,死在前线,尸骨无存,朝廷装聋作哑也就罢了。可你瞧瞧,新上来的这位‘王公公’,行事比罗徵更无忌惮!
陛下…陛下已然如此了,可那一道道圣旨,一份份口谕,倒像不要钱似的从内廷往外发,件件都透着股邪乎劲儿!
这户部堂官的位置空了,你以为他们会放过?林道煌……唉,林老尚书也是心寒了,被逼到墙角,索性就坡下驴。这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可忠直之士,却一个个被逼得心灰意冷,抽身而去……”
苟致礼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疲惫与无奈。
他沉默片刻,才重新振作精神,眼中闪过一丝属于老官僚的精明:
“此事,吏部按章程办,林大人请辞的文书照例存档,该走的流程走完。至于继任者……”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
“绝不能由着内廷指手画脚!户部掌天下钱粮,再落入阉党之手,这朝廷就真的没救了!你且去安排,知会几位殿阁大人们,尤其是周、云、杨、赵几位,就说明日……不,后日吧,后日巳时,老夫在文华殿西阁设个小茶会,请他们务必拨冗一聚,共商此事。”
卢文焕连忙躬身领命:“下官明白,这就去办。”
……
文华殿,西阁。
甲申日巳时,阁内炭火融融,茶香袅袅。
五位身着常服、却难掩位高权重气息的老者围坐一堂,气氛凝重。
主位上是召集者「文华殿大学士、吏部尚书令」苟致礼。
他左手边依次是「文成阁大学士、刑部尚书令」周士良,「文定阁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令」云焘,「文华殿协办大学士、太子少傅、都察院正卿」杨涟,末位是「文渊阁协办大学士、礼部尚书令」赵仕吉,先前两位大学士因病告老,因而杨涟和赵仕吉前后加协办大学士职衔,补了空缺。
“诸位,”苟致礼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今日冒昧请诸位前来,所为何事,想必大家心中已有计较。
林道煌致仕,户部悬空,此乃关乎国本之要缺,绝不可久悬,更不能落入宵小之手。
值此多事之秋,钱粮即是命脉,这户部堂官的人选,须得慎之又慎。不知诸位心中可有合适人选?尽可畅所欲言。”
短暂的沉默后,周士良见众人皆是不太愿启腔,索性率先开口,声音沉稳:
“林大人去职,确是朝廷一大损失。「户部左侍郎」窦健生此人,老夫倒有些印象。
他早年外放「湖南巡抚」时,正值吴逆初起,地方动荡。他在任上,于兵荒马乱之中,尚能将一省财税督理得条理分明,解送中枢的份额虽因战事有所削减,却从未短缺,账目也清晰可查。
后来湖南沦陷,他辗转回朝,在「户部左侍郎」任上,一直兢兢业业,埋头做事,不争不抢,颇有实干之风。
如今户部这副烂摊子,或许正需要这等沉得下心、耐得住烦、又通晓地方实务的老成之人来梳理。”他看向苟致礼,“苟大人以为如何?”
苟致礼捋着胡须,沉吟道:“窦健生……能力是有的,品性也尚可。只是……”他微微摇头,
“户部如今之困境,非比寻常。南方税源断绝,边镇截留自肥,中原灾荒不断,朝廷又滥发纸钞、劣币充斥,早已是千疮百孔,债台高筑。
窦侍郎在地方或许是把好手,但面对这积重难返、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朝堂乱局,尤其还要顶住内廷那位的压力……老夫担心,他魄力稍显不足,手腕也未必够硬。”
云焘闻言,瓮声瓮气地接了一句:“户部的事,说到底就是钱粮二字。能管好地方的钱袋子,未必管不好朝廷的。
不过,苟大人顾虑的也有理,如今这局面,光会算账盘库恐怕不行,还得有胆气跟各方周旋,尤其是……”
他朝内廷方向努了努嘴,未尽之意不言而喻。他本就不太愿多掺和这类非军务的议事,说完便又端起茶杯,不再多言。
赵仕吉放下茶盏,慢悠悠地道:“「户部尚书令」,按本朝及前朝惯例,多由政绩卓着之地方督抚或藩台擢升。盖因其久在地方,深谙民生疾苦,通晓税赋征收、钱粮转运之关窍,更兼历练出统御一方、调和鼎鼐之能。
如今朝廷艰难,选一个能在地方上真正把一省之地操持得明明白白,于灾荒战乱中尚能维持局面、保障供给的干才,或比在部堂内循资升迁者更为合适。”
他这番话,看似没有直接提名,却为选人指明了方向——目光要投向地方,寻找有实际治理能力和抗压经验的封疆大吏。
杨涟一直沉默倾听,此刻眼中精光一闪,接过赵仕吉的话头,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
“赵大人所言极是!户部之困,表象在钱粮亏空,根源却在吏治崩坏、政令不通、上下欺瞒!非有刚毅果决、不畏权势、且深悉地方积弊、能洞悉奸宄之臣,不足以担此重任,行刮骨疗毒之事。若只在部堂旧员或京官中打转,恐怕难觅良才。”
他环视众人,继续道:“诸位可还记得「甘肃布政使」方延元?此人进士出身,外放地方已近二十载,从知县、知府一路做到布政使,足迹遍及山东、安徽、甘肃等省。任上以清正廉明、精于吏治、善理财赋着称。
尤其是在甘肃任上,彼处地瘠民贫,边患频仍,又与天疆、青博罗、蒙古等镇相邻,钱粮调度、边镇协调、民生安抚,其难其险,更甚于内地!
然方延元到任数年来,开源节流,整顿吏治,清理积欠,与边镇斡旋,竟将甘肃这苦寒边省治理得井井有条,岁入虽薄,却总能按时足额解京,从未拖欠!
更难得者,去岁甘肃亦遭蝗灾,他竟能未雨绸缪,提前筹措,未酿成大乱,灾后安置亦颇见章法。
此等干才,既有地方大员的历练,又有应对艰难时局、协调各方的能力,更兼风骨刚直,不阿附权贵,岂非正是户部所需之人?”
“方延元……”苟致礼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渐渐亮起光芒。
周士良也微微颔首:“杨少傅所言此人,老夫亦有所耳闻。甘肃能在那等地方维持局面,确非易事。此人在布政使任上已逾三载,资历、能力都堪当大任。”
赵仕吉抚须微笑:“嗯,杨少傅慧眼。方延元,确是难得的地方干吏。出身也是过得去的,河南方氏名人辈出,家风清正。以其在甘肃的治绩,擢升户部,名正言顺。”
云焘虽对具体人选兴趣不大,但听到方延元在甘肃能与边镇协调好关系,保障军需供给,也点了点头:“甘肃那边,张庭赫脾气可不小,方延元能和他周旋下来,把粮饷筹措明白,是个有办法的。户部现在最缺的就是这种能跟各方打交道、把东西弄到手的本事。”
见几位「殿阁大学士」都倾向于方延元,苟致礼心中大定。他深知杨涟提出此人,必是经过深思熟虑,且此人风评、能力、资历都无可挑剔,更重要的是,以其在甘肃展现出的刚毅和手腕,或许真能顶住内廷的压力,为朝廷守住这最后的钱袋子。
“好!”苟致礼抚掌道,“杨少傅慧眼识才,诸位所见略同。方延元坐镇边陲,政绩斐然,确为不二人选!事不宜迟,老夫即刻以吏部名义,会同几位阁老联署,奏请擢升「甘肃布政使」方延元为「户部尚书令」!在方延元奉召抵京就任之前,户部日常事务,暂由窦健生代理。”
决议已定,几人又议了些细节,便各自散去。苟致礼不敢耽搁,立刻命人起草奏章,并派出八百里加急的专差,携带正式的任命文书和大学士们的亲笔信函,火速赶往数千里之外的甘肃。
禁城,章铭宫书房。
年幼的「太子」黄暺端坐在书案后,小脸紧绷,努力维持着储君的仪态。案上摊开的《资治通鉴》墨迹犹新,但他此刻的心思显然不在书上。
他的老师,「太子少傅」杨涟,正肃立一旁,将文华殿议定户部堂官人选之事,以太子能理解的方式,简要禀报。
“……殿下,林老大人因身体和心力交瘁,恳请致仕归养,陛下前番恩准过了。户部掌管国家钱粮,职责重大,不可一日无主。
吏部苟大人会同几位大人及老臣,经过廷议,一致认为「甘肃布政使」方延元老成谋国,政绩卓着,尤其在艰难时局下治理边陲、保障供给颇有建树,堪当此重任。
已拟具奏章,请旨擢升其为「户部尚书令」。在方大人抵京前,暂由窦侍郎署理部务。此事关乎国本,特此禀明殿下。”
黄暺认真地听着,小脑袋点了点,稚嫩的声音带着模仿大人的沉稳:“杨师傅和诸位大人为国选才,辛苦了。方…方延元,孤记住了。他既能把甘肃那样远又难管的地方管好,想必也能管好户部。孤……准了。”
他学着父皇平日的口吻,但眼神中仍带着孩童的懵懂和对师傅的信任依赖。
杨涟看着太子努力模仿大人的模样,心中既感欣慰又觉酸楚。他深知这“准了”二字,在如今的内外局势下,份量何其微弱。真正的风暴,恐怕才刚刚开始。
一旁端坐的「纯贵妃」韦氏,却摩挲着手指上的戒指,不置可否。
司礼监,值房。
新任「总管大太监」王振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暖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柄温润的羊脂玉如意,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神情。
他面前,跪着一个小太监,正战战兢兢地禀报着文华殿阁议的结果和外朝发出的任命文书。
“……老祖宗,外朝那几位大人,绕开了咱们,自己定了甘肃的方延元接掌户部,任命文书已经用快马发出去了……”
“方——延——元?”王振拉长了音调,眼中寒光一闪,手中的玉如意“啪”地一声轻敲在黄杨木的小几上,“咱家怎么没听说过这号人物?甘肃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蹦出来个藩台,就想一步登天,掌天下钱粮?苟致礼、杨涟这帮老东西,眼里还有没有陛下?还有没有咱家?!”
他猛地坐直身体,脸上的慵懒瞬间被阴鸷取代:
“林道煌那老东西不识抬举,自己滚蛋了,这位置就该由咱家来安排!户部管着金山银海,是咱家给宫里、给陛下办差的底气!岂能落在一个不知根底、不晓事的外官手里?去!把「六科给事中」刘秉、还有都察院那个新提拔的「户部监察御史」崔呈秀给咱家叫来!”
不消片刻,两个身着青袍、面容精干的官员便诚惶诚恐地溜进了司礼监值房。此二人皆是王振一手提拔的心腹。
王振眼皮都没抬,冷冷道:“外朝那帮人,推了个甘肃的方延元来接户部。咱家不喜欢这个人。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刘秉眼珠一转,立刻谄媚道:“老祖宗放心!这方延元远在甘肃,其治绩如何,还不是全凭文书?臣等立刻联络「甘肃行省监察御史」,总能找出些‘疏失’来。就算一时找不到,他族亲方延正、方延彬等人如今在河南河北等地任职,随便找些由头,说他方家治政苛酷,不恤民力……”
崔呈秀也连忙补充:“正是!再者,甘肃毗邻边镇,钱粮往来频繁。他方延元与边将过从甚密,其中是否有利益输送、贪墨军饷之嫌?此等捕风捉影之事,最易引人猜疑。臣等明日便上本,参他一个‘结交边将,所图不明’,请求朝廷暂缓其任命,详加核查!”
王振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嗯,还算机灵。就这么办!要快!要狠!在他进京之前,就把这盆脏水给他泼瓷实了!让那些老头子们知道,这大宁朝廷的天,到底是谁说了算!”他挥了挥手,如同驱赶苍蝇。
刘秉、崔呈秀如蒙大赦,连连叩首,倒退着出了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