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炽热的阳光透过破败的院墙,在风少正家荒芜的院落里投下斑驳的光影。三道身影围坐在一截倒伏的枯木旁,气氛凝重。
王洛抓起地上的土块狠狠捏碎,率先打破了沉默:“赵胖子绝对有问题!”他浓眉紧锁,将上午在绸缎庄的遭遇一一道来——那过分戒备的管家、院内不合常理的宴席准备。
“那老东西说话时眼珠子转得跟陀螺似的,分明是心里有鬼!”
伍言微微颔首,指尖在地面勾勒出简易地形图:“风兄与我在村外林中发现的惑心石,与当初黑松林所见同出一源,但更大更复杂。”他目光扫过风少正,“巨石虽已被清理,但邪气已渗入地脉。狼群暴戾非比寻常,恐是被人为催发。”
风少正凝视着地上忙碌的蚁群,忽然开口:“赵家宴席准备的规模?”
王洛一怔,挠头道:“至少三头肥猪,柴火堆得跟小山似的。怪就怪在,现在又不是年节...”
“宴客。”风少正指尖轻叩膝头,“但村中萧条至此,宴请何人?又所为何事?”他抬眼望向伍言,“伍兄可记得王叔王婶曾说赵掌柜家从未遭受到狼群侵害?”
伍言神色一凛:“你是说...赵家可能宴请的人与此事有关?”
院落忽然静了下来,只闻风吹荒草的簌簌声。风少正缓缓起身,目光掠过残破的屋檐,投向村东方向。他周身气息变得缥缈,若有似无的精神力如涟漪般荡开——这是他在擎云峰初窥门径的“神念触须”。
“夜晚时分,我入赵府一探。”风少正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赵掌柜认得阿洛,伍兄气质出众易被留意。唯我...”他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最适合作那不请自来的夜客。”
王洛急得跳起来:“太险了!赵家墙高院深,万一...”
“正是墙高院深,才藏得住秘密。”风少正试图打消王洛的担心,“我自有分寸,以我的身法,咱们三人中我去最合适。”
伍言沉吟片刻后,说道:“行,不过风兄还是一切以自身安全为重。”
暮色四合,风少正在王洛家草草用过晚饭。热腾腾的粟米粥和咸菜下肚,却驱不散心头那丝寒意。王洛的母亲不住往他碗里夹菜。他知道,在这座名为故乡的村庄里,自己始终是那个需要被额外关照的“外人”,是灾星,是异数。
他并未久留,借口需静修,便回到了自家那片更为冷清的院落。残垣断壁在渐浓的夜色里如同沉默的巨兽骨架,空气中弥漫着焦土与荒草混合的气息。他盘膝坐在院中那截枯木上,并非练功,只是静静地等待。等待月光爬过断墙,等待村庄彻底沉入梦乡,等待那个揭开谜底的时刻。
脑海里浮现出赵家的模样。在他模糊的童年记忆里,赵家便是小风坡除去村长家最为气派的存在。青砖高墙,朱漆大门,门口那对石狮子永远睥睨着过往的村民。传言赵掌柜手腕通天,生意不仅遍布小风坡,甚至延伸到了数十里外的宣察府。这样的人家,为何会与袭人的狼群扯上关系?
子时将至,万籁俱寂,连犬吠声都消失了。风少正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夜气,身形一动,如一道融入夜风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掠过寂静的村道,直扑村东头的绸缎庄——赵家大宅。
月光下的赵家宅院,比记忆中更显巍峨森严。近两人高的院墙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墙头覆着冰冷的黑瓦,仿佛一道将内外隔绝的壁垒。风少正屏息凝神,体内真气如溪流般缓缓运转,施展出流云步中最为精妙的“踏雪无痕”,足尖在墙面上几次极轻的点踏,身形便已如一片羽毛般飘然翻上墙头,伏低身子,隐在檐角的阴影里。
高处的视野豁然开朗。整个赵家院落布局规整,前院是绸缎庄的铺面和后仓,中庭应是主人居所和待客之处,后院则显得更为幽深,林木掩映。此刻,偌大的宅邸绝大部分都沉浸在黑暗中,唯有三处窗户,透出微弱而固执的烛光,在无边的黑暗里,如同三只窥探着什么的昏黄眼睛。
一处位于西厢,似是下人房或账房;一处在中庭正房,想必是赵掌柜的寝室;还有一处,则在后院林木深处,光线最为黯淡,位置也最为蹊跷。
风少正目光锐利如鹰,迅速扫视全院。并无巡夜家丁的踪迹,也听不到更夫梆子声,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轻响,反而衬得这过分的寂静有些诡异。他压下心中疑虑,目光锁定离自己最近的那处光亮——西厢的窗户。那里人影晃动,似乎有人尚未安寝。
就是这里了。他身形再次融入阴影,如同暗夜中狩猎的灵猫,沿着墙头屋脊的阴影部分,向着那点烛光,悄无声息地潜行而去。
西厢房内,烛火昏黄,映出六七条汉子横七竖八躺在通铺上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汗味与劣质烟草混合的气息。他们似乎在低声交谈,但声音如同蚊蚋,隔着窗纸,风少正只能捕捉到模糊的絮语。
他屏息凝神,不再依赖耳力,而是将初成不久的精神力缓缓凝聚,如同细密的蛛网,向屋内蔓延。周遭世界的杂音——风声、虫鸣、甚至自己的心跳——都渐渐淡去,伙计们的低语却骤然清晰起来,仿佛就在耳边。
“……小张,跟你相好的那姑娘,啥时候请咱喝喜酒啊?”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问道。
“喜酒?”被称作小张的年轻人苦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无奈,“李哥,您就别拿我打趣了。这年头,能安安稳稳混口饭吃就不错了,哪还敢想成家的事?外头什么光景您又不是不知道。还是待在掌柜的这院子里踏实,至少……至少那帮畜生进不来。”
“是啊,”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接话,带着深深的忧虑,“我早就让孩儿他娘带着娃回娘家避风头去了。这鬼地方,真是一天比一天邪性。”
“谁说不是呢,”又一个声音附和,“要不是掌柜的这儿工钱给得厚实,又确实能躲开外面那些糟心事,老子早卷铺盖跑路了!小风坡……唉,再这么下去,怕是真要成鬼坡了。”
风少正的心微微一沉。伙计们的闲谈,无意中印证了一个关键信息:赵府的确有某种方法,可以抵御甚至隔绝狼群的侵袭。这绝非寻常富户所能做到。然而,再听下去,话题便转向了家长里短、村中琐事,甚至是一些粗俗不堪的风流韵事,再无线索可言。
风少正悄然收回神识,那些嘈杂的私语瞬间从他感知中褪去,夜晚的寂静重新将他包裹。他不再耽搁,身形如一抹淡影,沿着屋檐下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着中庭方向,赵掌柜寝室所在的位置潜行而去。
风少正的身影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如同融入阴影本身。他闭上双眼,将全部心神沉入识海,凝聚的神识如无形的潮水般悄然漫过赵掌柜寝室的门窗,细致地扫过每一寸空间。
室内陈设考究,却透着一股沉闷的死寂。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歪在雕花榻上,呼吸沉缓,显然已深陷梦乡。除此之外,房内再无任何活物的气息。几盏烛台的火苗稳定地燃烧着,焰心笔直向上,没有丝毫摇曳——这昭示着房中空气凝滞,至少在短时间内,绝无第二人活动过的痕迹。
赵掌柜不在其中。
风少正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他最后将目光投向那三处烛火中最幽深、最难以触及的一处——后院深处。那里光线最为黯淡,位置也最为隐秘,仿佛刻意隐藏在宅院的最深处,拒绝着任何不经允许的窥探。
一种强烈的直觉在他心中升起:他所追寻的答案,其秘密恐怕都藏匿于那片被夜色与林木重重包裹的幽暗之地。
早在风少正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潜至赵家高墙之外时,赵府深处,已有一场隐秘的会面正在进行。
赵掌柜独自提着一盏青皮灯笼,昏黄的光晕仅能照亮脚下几步的石板路。他步履略显急促地穿过后院那道雕花月拱门,来到一座嶙峋的假山前。假山之上,建有一座小巧却孤峭的石亭。此刻,亭中正背身立着一道身影,融在浓重的夜色里,仿佛与亭柱、与阴影化为了一体,唯有夜风吹过时,拂动其深色衣袍的下摆。
赵掌柜深吸一口气,沿着假山上凿出的狭窄石阶,有些气喘吁吁地攀爬而上。踏入亭中,他缓了缓呼吸,语气带着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低声说道:“先生,一切已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完毕。还望……还望先生能遵守承诺,护佑我赵家上下无虞。”
那男子并未转身,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大势所趋,顺之者昌。你既懂得审时度势,又念在你我同姓同源的血脉情分上,我自不会食言。非但保你家族平安,更可额外赐予你儿一场……旁人求之不得的机缘造化。”
赵掌柜闻言,脸上瞬间涌起狂喜与感激,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凉的亭石地面上,连连磕头:“多谢先生!多谢先生!我替小儿,替我赵家列祖列宗,叩谢先生大恩!”
他额头触地,发出轻微的闷响。片刻后,他似乎想起什么,抬起头,脸上喜色稍敛,换上几分小心翼翼,唯唯诺诺地补充道:“先生……今日,还有一事,需向您禀报。”
男子依旧没有回头,语气也无丝毫变化,仿佛世间少有能扰动他心绪之事:“说。”
赵掌柜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您……可还记得,三年前,被掳去那双鱼寨的那批……孩童?”
此言一出,亭中空气仿佛骤然凝固!那一直静立如磐石的男子,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赵掌柜并未能察觉这细微的变化,兀自继续说道:“他们中……有人回来了。今日还曾到我铺前打听狼患之事,被我搪塞过去了。”
话音刚落!
那背身的男子猛然转过身来!动作快如电闪,带起一股冰冷的劲风,险些吹熄赵掌柜手中的青灯!
他猛地俯身,一张脸瞬间逼近跪在地上的赵掌柜,眼神在昏昧的灯光下,锐利如鹰隼隼,又寒冽如冰,死死钉在赵掌柜脸上,声音从齿缝间挤出,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怒:“你说什么?谁回来了?”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三年前的双鱼寨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他猛然转身、青灯摇曳的光晕恰好照亮他面容的这一刹那——
远处,刚刚潜行至后院、正伏在一处屋檐阴影下的风少正,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借着那瞬间的微光,跨越数丈的距离,以及三年时光的阻隔,他终于清晰地看到了那张脸——
线条冷硬的下颌,一道熟悉的、斜划过左侧眉骨的旧疤,以及那双即便在惊怒中依旧透着狠戾与精明的眼睛……
是他!
那个在三年前那场惊天爆炸中,本该被炸得粉身碎骨的——赵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