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大块墨从海面上推过来,灯一盏盏点开,地灯沿轨道排到尽头,反射在水面上,像一条被拉直的银蛇。风越来越硬,咸,冷,带着新钢在空气里散开的热味。
顾星阑把安全帽掷给陈易,“盯仓。”他自己沿着吊臂梯步往上爬。越往高处走,港区越像一张展开的电路图:灯是节点,人是电流,车是信号,所有的线最后汇在他脑海里,像天生为他准备的“总控”。
“星阑。”林安雨的声音在耳麦里响,一如既往平静,“你手背裂口还没合。”
“还有两条航线要跑。”他停在吊臂横梁,风把他衣摆掀开,他望向漆黑的外海,“把所有的光开到最大。”
“开灯。”陈易一拍台面。
“轰——”港区灯浪一排接一排涌出去。航标灯从外港一路亮到内湾,像有人用一支大笔把夜里画出一条路。那一刻,南港从“废弃地”真正转为“中枢”:它在发光。
“系统。”顾星阑在心底轻声,“检视。”
【港区主控:稳定】
【调度:自动化模式运行中】
【异常:海关综合信息网出现高强度探针】
“他们又来捣网了。”陈易的光标在屏上追,“速度太快,是一整串云跳。”
“把风控层开到最亮。”顾星阑看着那一片像海里的荧光虫,“拖出来。”
【白金风控层:扩展可视化开启】
屏幕像掀开一层皮,底下是密密麻麻的节点和线——每一个连到主控的端口是一颗小灯,入侵像一根根细针试探着扎进神经。顾星阑伸手,像在水面拨了一下。他把‘针’拖进一片隔离海域,盖上“玻璃罩”。“针”挣扎两下,乖了。
“追源。”顾星阑淡声。
线“唰唰”退回去:海外云中转、内网跳板、假Ip、假节点……最后停在城西一栋商务楼的第十八层。一行名字闪了一下,陈易看清楚——某安保公司……赵氏资金线参股。
“赵骁宇。”陈易冷笑,“够执着。”
“他在赌你我会先发火。”顾星阑收掌,“让他再多赌一会。”
“按?”陈易挑眉,“按掉还是按住?”
“按住。”顾星阑,“把‘针’留在罩里,别断,让它以为还在咬我们。等它把后面的手也探过来。”
“坏。”陈易笑出声,“学会钓鱼了。”
“不是学会。”顾星阑看海,“是我们有池子了。”
风更大了。堆场尽头,第一批自动吊臂完成自检,开始一台台抬箱装车。金属的呼吸声在风里低低地爬,像猛兽醒来时胸腔的第一口气。
“顾总,”一名戴老花镜的老工长跑来,帽檐被风掀开,“二号泊位吊机十年没开,今天一上电自己转了两圈,没信号、没指令,我还以为要闯祸——后来它自己找节奏停了。”
“让它自己学。”顾星阑看着吊机上那一组组新增的传感器,“把旧的筋骨接上新的神经,反应会比人快。”
老工长笑了笑,手在裤腿上抹油,“我干了半辈子,第一次觉得机器懂人话。”
“机器懂流程,人就不用对着流程吵。”顾星阑把视线拉回流程墙,“把‘环保舆情’的证据链挂到市网首屏,一日置顶。”
“收到。”陈易飞快敲键,侧屏弹出两条官方口径:尊重地方合规尝试、透明监管试点。精明人都看懂了——刀在鞘里转了个方向。
“有客。”林安雨轻声。
堆场入口,一列商务车停下。为首下车的是个穿白裙的女孩,妆容是规整的“公关妆”,眼尾是一描就显贵的那一笔。她身后跟着两位公关经理、一个摄像、一名拿文件夹的助理。
沈如意。
她一脚踩上堆场,风把她裙摆掀起一角。她抬手按住头发,目光在吊臂和堆场上转了转,最后停在顾星阑身上。眼神有一瞬的迟疑,转瞬压回去。
“顾总,”她用典型的条理音说话,“我代表恒远的海运合作部门来洽谈——贵司的货我们可以给出优价通道和保险配套;但需要同步贵司在环保与运营合规上的完整底稿与风险共担条款。”
这是她的工作语气,干净、利落、把个人情绪剥得一干二净。
“海上通道要价很高吗?”顾星阑问。
“不是价的问题,是风向。”她看他,“天龙那边已经盯上南港,你需要一个足够大的背书。我们可以,是同级别里最好的一档。”
“恒远愿意当背书?”陈易笑,“那就把你们私底下跟沈家的那些‘小手续’先背掉。”
沈如意没动,“我只谈职权范围内的事。我今天来,只是为了合作。”
“合作可以。”顾星阑转向流程墙,“‘核心会’的透明条款你们要全部签。港里所有出入账走公开链,谁也别想走暗道。”
“这很难。”她直白。
“难,是因为大家习惯了容易。”顾星阑语气平,“你们要一样东西:安心。我们要一样东西:光。对这城来说,光比安心更稀缺。”
风声压了一会儿对峙。沈如意低头,看了一秒自己的指尖,再抬头,“我带不回去这么硬的条件。”
“那你告诉他们——”顾星阑把门禁卡丢给陈易,“南港不接脏链。”
她目光深了半分,“你现在说话的样子……跟以前不像。”
“以前?”顾星阑微微一笑,“以前不重要。”
她像要说什么,耳麦忽然响了一下。她偏头听了一秒,脸色变了——不是惊,是那种“机构里训练出来的危机应对”的冷静变硬。
“赵骁宇来了。”她看向堆场外。
“带着谁?”顾星阑问。
“‘合作媒体’、‘海关朋友’、两位‘环保人士’。”她列出名单,最后加了一句,“还有一位天龙来的‘调研顾问’。”
“他想把我们按在镜头下。”陈易笑,“按吧,今天的镜头多得很。”
车队在门口缓缓停下。赵骁宇西装笔挺,黑衬衫,领针锋利。他手插兜,嘴角那一丝弧度像刻上去的——说不上笑不笑,倒像“看你表演”的闲适。他身后是摄影机的红点、话筒的海绵头、和两张紧绷的“公职脸”。
“热闹。”他看着流程墙,声音不大,“拍得挺好。”
“你来的正好。”顾星阑,“按流程说话。”
“流程?”赵骁宇笑,“我带流程来给你看。”他抬手,身后的“公职脸”把一叠文件抬高——《临时封停告知》《环保突发处置》《海关联动抽查》。三份纸,三张章,章都是真章。
“这次学乖了。”陈易挑眉。
“用你们的语气说,”赵骁宇转头对镜头,“我们尊重地方合规尝试。但合规,不等于纵容。今天起,南港配合我们做一次全面的突击审查。”
镜头对准他。他向来擅长在镜头里说人话。他甚至在镜头里露出了点“为公众负责”的无害微笑。
“配合。”顾星阑也看镜头,极冷静,“我有一个条件——同步直播、全市可见;你们每一条问题必须落字成案;我们每一条回击也落字成案。不玩暗话。”
“可以。”赵骁宇眯眼,笑意更深,“我就喜欢明着来。”
直播切两路。一路对着“检查”,一路对着“流程”。第一位“环保人士”拿起便携检测笔,凑到主排口;镜头一给特写,笔上的数据还没稳定,“流程墙”就把总排口的高标样本、对照样本、第三方实验室实时对接的视频全部推了上去。数据一致,排口正常。
第二位“海关朋友”翻箱,“随机抽查”。镜头给到他腕上表面,风控层“滴——”一声,屏幕角落弹出提示:该人前日曾在某保税仓作业舱内出现,停留时长23分。旁边是时间轴与监控拼接。弹幕炸成一片:【有内鬼】【让他查他自己?】
一来一往十分钟,“突击审查”在全城人的注视下变成“公开脱裤子”。把戏没法玩,赵骁宇的嘴角终于绷住。他抬手,准备换牌——“天龙调研顾问”上前一步,拿出一份“建议函”。
“你们的‘核心会’,涉嫌越权。”那人淡淡,“地方自律组织不能替代行政监管。”
“我们没替代。”顾星阑把“镜头—流程”切给他,“我们公开。公开不是权力,是光。”
“好听。”那人的视线略带讥,“我也有一样东西。”
他抬眼,朝海面一点。
外海,一艘挂着“联检联合巡查”的执法舰正带着灯压向航道,舰身巨大,声势骇人。远处三只平底驳船瞬间缩成小虫一样的影子。
镜头里,弹幕一边倒:【要卡港】【搞大阵仗了】【今天怕是要翻车】
“谁授权?”顾星阑问。
“‘联检联动’,临时处置,口头。”那人笑。
“我只认字。”顾星阑把“应急供给绿通”的文书推上去,“还有——”
他指尖轻轻一点,航道另一端,楚家系商船队的船旗亮了起来。“澜海—曜阳贸易线”的电子备案在屏上刷出一行字:协同保障。
“你把手伸到水里,就别怪水里有别的手。”顾星阑说。
执法舰在外海减速。航标灯连成的白线在海面亮着,像一条明明白白的“路”。联检舰队的无线电沉默了五秒,最终,偏舵,绕行——航道没敢封。
“下一个问题。”顾星阑转身,像在一场认真无比的会议上推进议程,“赵先生,你还有吗?”
赵骁宇的笑意退得干干净净。他第一次意识到那面“墙”和这片“光”是能杀人的——不是杀身体,是杀你赖以生存的那条暗道。
“你以为点几盏灯就能改变什么?”他压声。
“改变习惯。”顾星阑收手,“让‘走暗道’变成没人敢承认的事。”
“你赌太大。”赵骁宇盯住他,“谁都受不了一直在光底下活。”
“那就进来练。”顾星阑,“我们练劲,他们练心。”
风把两人的话吹散在海上。直播的弹幕变成一片混乱的“卧槽”“牛”“疯了也好看”。在更远处的高楼里,有人掐灭雪茄,有人接起电话,有人删除了一条准备明天发的“问责稿”。
夜深一点。第一批曜合金离港成功,第二批已吊装完毕。仓库的地灯像钉子一样一颗颗扎在黑里,拖车的尾灯拉成一条红线,从港门一路拐进高架。辰光智造与辰光物流之间,第一次真正实现了“无缝”。
“启网络协同。”顾星阑在心里说。
【制造—运输—分配:协同模式已启】
三个节点在他脑海里亮起来,像从地图上浮出的三个钉点。线一连,整个城的血脉仿佛被人捏住了节奏,跳得稳。
“顾总。”陈易把一个文件夹交过来,“第一批入‘核心会’的物流公司签了,共一百三十七家。原本夹在暗道里的那批,也转到公开链了。”
“好。”顾星阑接过,翻了一页,“把‘港内培训基金’放上日程。工人涨薪,但考核写硬。我们给饭,他给人。”
“明天就发。”陈易笑,“你是要把港口做成学校啊。”
“把人做成年轻时候的我没见过的样子。”顾星阑说。
“你有什么是没见过?”陈易打趣。
顾星阑没答。他把视线抬回外海。风贴着他脸,凉,硬,像把人往清醒里推。
“星阑。”林安雨递来一杯温水,“你的手。”
他才低头,发觉掌背那道细裂在风里又渗出一点血。她不问,他也不解释。她坐到他旁边,借着灯替他把纱布又压紧一点。她侧脸被灯勾出一条干净的线,眼睛里那点红色终于散了。
“你今天在风里,像在海里。”她轻声,“会不会冷?”
“会。”他说,“但这个位子只能凉着坐。”
她笑了一下,笑里有一点疲,“坐吧,我给你暖。”
风掀起她的发。远处整片港的灯同时轻轻暗了一瞬、又亮回来。电流换相,系统切到“夜维持”模式。
“顾总,”调度台的声音忽然轻得发颤,“有条消息——刚打过来的,说天龙要组‘专项小组’,下周进驻南港,名义是‘调研’。”
“他们不会停。”陈易吸气。
“我们也不会。”顾星阑把杯放下。他低头,按开一条只对“核心会”成员可见的通知,“明天八点,公开发布‘南港透明守则’:十条。谁来,谁签。”
“十条?”陈易挑眉,“你要给城里人背课文?”
“给他们一把锁。”顾星阑淡淡,“也给我们自己一把钥匙。”
夜更深。海风把所有味道都吹淡了,只剩下清冽的盐味在鼻尖。堆场里,最后一台吊机停下,像巨兽在夜里收拢四肢,睡去。港门口,保安把新牌子上的保护膜一点点撕掉——
辰光物流·南港中枢。
四个字在灯下亮得稳、亮得静。
“从今天起,”顾星阑把手机扣回口袋,声音被风切得更清晰,“这口港,不吃暗道,也不喂暗手。”
“谁来抢,”他看向海,“就在光里抢。”
风从海上涌来,像一整片夜色往他怀里压。他站在那儿,像一根钉子钉在这座城的边缘,把这块钢与那片水用一条看不见的线拴住。
南港重生,不是开灯,也不是开张。
是把习惯换了。
是把一座城最懒的那一部分,逼着抬头,看一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