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的力量通过弩炮部件的成功得以彰显,天工院内部的风气为之一振。以往对标准化、流程化心存疑虑的老工匠们,亲眼见到那些严格按照图纸和公差生产出来的零件,竟能像积木般严丝合缝地组装成庞大的杀人利器,心中的抵触逐渐被叹服取代。一种新的“规矩”意识,开始潜移默化地渗透到生产的每一个环节。匠徒们习惯了用标准量具检验尺寸,习惯了按流程操作机床,甚至开始自发地记录操作中遇到的异常,寻求优化方法。一种迥异于传统师徒口耳相传、依赖个人经验的、更接近近代工业化的生产文化,正在这片古老的工坊里悄然萌芽。
然而,淬火这个过程却并非一帆风顺,其中总是伴随着许多不确定的因素,比如应力和变形。当凌云满心欢喜地想要将这种成功的经验应用到燧发枪的量产准备工作中时,一些新的、更为微妙的问题却悄然浮现。
燧发枪的核心部件——击发机构,对于其中几个关键小零件的硬度和韧性匹配要求简直达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尤其是击锤上的撞针(也被称为击砧)与燧石夹的配合面,更是需要具备极高的表面硬度,这样才能抵御燧石猛烈的撞击,同时其基体还必须拥有足够的韧性,以防止在撞击过程中发生碎裂。要想满足这样的条件,就必须对同一块钢材进行差异化的局部热处理,也就是所谓的“淬火”工艺,而且这种工艺的控制还必须做到精细入微。
在过去,当需要小批量制作原型时,整个过程几乎完全依赖像赵老蔫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他们凭借着数十年积累下来的对“火候”的敏锐感觉,目不转睛地盯着钢件的颜色变化,然后依靠自己的经验来判断入水的最佳时机。然而,即使是这样,成功率也并不是很高。
而现在,面对规模化生产的需求,这种过度依赖个人经验的“玄学”方法就成为了最大的阻碍。李小柱一脸苦恼地捧着一批刚刚完成热处理的击针,这些击针中有大约三成的表面出现了细微的裂纹,另外还有两成的硬度明显过低,显然是淬火过程出现了问题。
“先生,这可怎么办啊!”李小柱焦急地说道,“赵师傅的手艺那绝对是没得说的,可是就算是他这样的老师傅,十次里面也难免会有一两次失手啊。我们总不能指望每一批零件都要靠老师傅的眼力来判断吧?而且赵师傅就只有一双手,他的速度根本就赶不上量产的需求啊!”
凌云站在一堆废品面前,紧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他心里很清楚,这些废品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在制作过程中缺乏定量的温度控制和过程监控。然而,在这个时代,根本没有热电偶和光学高温计这样的工具,要想准确地控制温度简直比登天还难。
“我们不能仅仅依靠眼睛和经验来判断火候啊!”凌云对着围拢过来的工匠们大声说道,“这样的方法太不可靠了,我们必须要给‘火候’立下一个明确的规矩!”
说干就干,凌云毫不犹豫地带领着众人开始了一场艰苦卓绝的工艺试验。他们想尽各种办法来解决这个难题,其中包括:在炉膛的不同位置放置不同熔点的金属丝,比如铅、锡、银等,通过观察这些金属丝的熔化情况来判断温度的区间;制作了各种不同厚度的耐高温陶片,然后观察它们在高温下的颜色变化,试图建立起颜色与温度之间的对应关系;甚至还尝试用黏土将钢件包裹起来,只露出需要淬火的局部,进行一些尝试性的局部淬火。
整个过程可谓是困难重重、充满了失败。首先是温度的判断出现了严重偏差,这直接导致了整批零件不是过烧就是欠火,完全无法达到预期的质量标准。紧接着,局部淬火工艺也暴露出了问题,由于技术不够成熟,使得应力集中,最终导致零件开裂,无法使用。
随着时间的推移,废品堆越来越高,成本也在悄无声息地不断消耗。与此同时,外界的压力也如影随形。周铎等人虽然暂时按兵不动,但他们怀疑的目光却从未离开过天工院,仿佛在等待着一个绝佳的时机,看天工院如何在更精密的制造上遭遇滑铁卢。
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之下,天工院内部也开始出现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有部分工匠私下里对凌云颇有微词,认为他“太过较真”,觉得“差不多能用就行,何必非要去追求那分毫之差呢?” 这种抱怨虽然声音不大,但却反映出了旧有习惯与新式规范之间的激烈冲突。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一直以来都显得有些神秘的江南渠道,竟然又一次传来了新的消息。这一次,传递过来的并非是之前常见的书籍或者样品,而是一封书信。这封信的措辞相较于之前,显得更加恳切,甚至还透露出一丝急迫之意。
信中的内容是这样写的:“听闻您正被‘钢火之性’所困扰,妾身心中实在是忧虑万分。要知道,这火候的奥妙虽然全在于个人的领悟,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可循的踪迹。妾身偶然间得到了一本前朝遗留下来的典籍,其中记载了一种名为‘测温彩丸’的方法。这种方法是通过特定的矿粉进行烧制,制成的彩丸在遇到高温时会发生颜色变化,或许能够帮助您窥探到熔炉之中的奥秘。
此外,妾身还了解到,倭国的刀匠们掌握着一种名为‘土置淬’的秘术。他们会用不同的黏土覆盖在刀刃上,以此来调控冷却速度,从而达到刚柔并济的效果。这两种方法,妾身都可以派遣心腹匠人携带样本和秘方亲自前往您那里,与您当面切磋交流。时间紧迫,还望您能尽早做出决定。”
随信附来的,是几颗颜色各异、表面光滑的小陶丸,宛如精美的工艺品,散发着淡淡的光泽。此外,还有一小包质地奇特的黏土样本,它的颜色和质感都与普通的黏土有所不同。
马三宝小心翼翼地将信和这些物品交到凌云手中,他的面色异常凝重,仿佛这封信和这些物品承载着巨大的压力。
“先生,”马三宝的声音略微低沉,透露出一丝忧虑,“对方这是步步紧逼啊。我们刚刚遇到难题,他们就立刻送来了这些看似对症的‘药方’。这‘测温彩丸’和‘土置淬’之术,听起来确实像是能够解决当前困境的法子。”
他停顿了一下,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接着说道:“但是,这其中的代价是什么呢?他们如此急切地送来这些东西,肯定是有所图谋。他们究竟想要什么呢?”
凌云接过信和物品,凝视着那几颗小陶丸和那包黏土样本,陷入了沉思。
凌云捏着那几颗小陶丸,心中波澜起伏。对方对天工院技术瓶颈的了解程度,简直到了可怕的地步。这“测温彩丸”若真能指示温度,无疑是解决淬火工艺定量化的关键!而那“土置淬”技术,正是他尝试局部热处理所需要的!诱惑太大了。
然而,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对方一再示好,其目的绝不仅仅是学术交流。联想到马三宝之前提到的江南势力内部的纷争,以及可能与倭寇、西夷的牵连,凌云感到一种深沉的寒意。这看似伸出的援手,后面可能连着一条锁链。
“马公公,你怎么看?”凌云将问题抛了回去。
马三宝眯着眼,细长的指尖划过那包黏土:“咱家觉得,对方这是看准了我们急需突破,在加注。他们派匠人过来,说是切磋,实为窥探。一旦我们接受了,就等于打开了一条难以控制的通道。到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
“可若拒绝,我们可能要多走很多弯路,耽误宝贵的时间。”凌云沉吟道,“而且,也可能错失了解对方虚实的机会。”
两人陷入沉默。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接受,风险莫测;拒绝,可能延缓技术进程,给虎视眈眈的周铎等人以口实。
最终,凌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马公公,可否这样:我们同意接触,但必须在我们绝对控制的地点和条件下进行。地点就设在北平城外一处独立的皇庄,由东厂的人重重布控。只允许对方派一两名匠人前来,且不得携带任何图纸文书,只能口传身授。我们只学方法,不涉及任何天工院的核心机密。同时,严密监控这些匠人的一举一动,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背后又是谁。”
“引蛇出洞,严加看管?”马三宝眼中精光一闪,“倒是个法子。既能得到我们需要的技术,又能试探对方底细。不过,风险依然不小,需得王爷首肯,并做好万全准备。”
“没错。”凌云点头,“此外,我们自己也绝不能放松。即便有了新方法,也要立刻组织人手研究原理,争取尽快吃透,并找到替代方案,不能受制于人。”
计划已定,剩下的就是等待朱棣的裁决和精心的布置。天工院上空,仿佛凝聚着一场新的、看不见的风暴。淬火的难题,不仅考验着工匠们的技艺,更考验着凌云在技术诱惑与战略安全之间的抉择智慧。而江南的迷雾之后,那双注视着北方的眼睛,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晰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