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朝会散去时,太极殿的铜鹤香炉还在袅袅地吐着烟,檀香混着龙涎香的气息,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漫开。李建成没像往常那样与官员寒暄,只匆匆点了下头,便带着詹事冯立往偏殿去。那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佝偻,却又透着一股莫名的急切,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叶法善站在回廊的廊柱后,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偏殿门后,指尖悄然捏了个诀。一张薄如蝉翼的“隐身符”从袖中滑出,符纸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贴在身上的刹那,他的身形便如融入晨雾的露,只剩一道极淡的轮廓。这是青云道馆的“日光隐”,比寻常隐身符消耗灵力数倍,却能在天光下隐匿行踪,只是最多撑一个时辰——足够他探得虚实了。
他足尖点地,如一片落叶般飘进偏殿。偏殿是李渊处理日常政务的地方,案上堆着半尺高的奏折,朱笔斜斜地搁在砚台上,墨汁还未干透。墙角的铜壶滴漏“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上。叶法善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跃上殿梁,伏在雕花的斗拱后,目光透过梁木的缝隙,正好落在案前的空地上。
“殿下,您看这个。”冯立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谄媚,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铜制十字架,十字架的四端镶着暗红色的石珠,在晨光下闪着诡异的光,“这是阿罗憾主教新画的‘圣符’,昨夜在十字堂开过光的,戴在身上能助您获得圣主庇佑,挡灾避祸不说,还能让心智清明,辨清身边的奸佞。”
李建成的眼神亮了,伸手接过十字架时,指尖竟有些发颤。他小心翼翼地将链子绕在颈间,让十字架贴着心口,动作虔诚得像在供奉神只。“阿罗憾说,等十字门开启的那天,孤就能亲耳听到圣主的声音,对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他说圣主会告诉孤,谁才是真正忠于孤的人。”
“正是!”冯立连忙躬身,腰弯得像张弓,“主教说了,殿下是天选之人,注定要带领大唐走向‘神圣’。到时候,那些藏在暗处的反对者,那些心里不敬圣主的人,都会被圣主的怒火焚烧,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李建成的手指摩挲着胸前的十字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包括李世民?”
冯立的嘴角勾起一抹阴恻的笑,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李建成耳边:“自然包括!主教说,秦王是‘异教徒’的化身,满脑子都是世俗的权谋,根本不配留在圣主即将降临的长安。等血莲成熟,他自有办法让秦王……神形俱灭,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神形俱灭……”李建成喃喃重复着,眼中的狠厉渐渐变成一种扭曲的兴奋,他甚至下意识地攥紧了拳,指缝里挤出压抑的喘息,“好!好!就该这样!他总以为自己军功大,父皇疼他,就敢处处跟孤作对……这次,孤要让他知道,什么叫圣主的威严!”
叶法善伏在梁上,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十字架贴在胸口的虔诚,提及李世民时的怨毒,对“圣主”的盲目信服……这哪里是被心魇术侵扰,分明是彻底被洗脑了。一个储君,竟将亲弟弟视作“异教徒”,将邪术师的话奉为神谕,连最基本的骨肉亲情、君臣伦理都抛诸脑后——阿罗憾的手段,比他想象的更阴毒,竟能在短短时日里,彻底扭曲一个人的心智。
“滴答——滴答——”铜壶滴漏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清晰。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的唱喏:“陛下驾到——”
李建成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将十字架塞进衣襟,慌乱地抚平衣袍上的褶皱。等李渊带着内侍走进来时,他已躬身站在案旁,脸上堆着恭顺的笑,只是眼底的狂热还未褪去,像烧红的炭被薄灰盖着。
“儿臣参见父皇。”李建成行礼时,声音还有些发紧。
李渊摆了摆手,径直走到案前,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奏折。那奏折的封皮上印着“秦王府”三个字,正是叶法善昨夜让秦王加急递上的“窑厂孩童失踪案”。老皇帝的手指在奏折上敲了敲,眉头拧成个川字:“建成,这奏折你看过了?”
李建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扫过奏折上的字迹,像是在判断其中的陷阱:“儿臣看过了。不过是些流民胡言乱语,说什么东宫在窑厂抓孩童,纯属无稽之谈。儿臣已经让人去查了,定是有人故意散布谣言,想扰乱朝纲。”
“查?”李渊的声音沉了下来,他拿起奏折往案上一拍,“啪”的一声,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朕刚接到大理寺的密报,说东宫的人在城南窑厂设了血阵,还抓了百余名孩童!建成,你老实告诉朕,这是不是真的?”
李建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猛地抬头,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声音带着哭腔,委屈得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父皇明鉴!儿臣绝无此事!定是李世民嫉妒儿臣,故意栽赃陷害!他仗着军功大,早就觊觎东宫之位,这次是想借孩童的事毁了儿臣啊!父皇,您可不能信他的鬼话!”
他一边哭,一边往李渊脚边爬,双手死死攥着老皇帝的袍角,指节发白:“儿臣自小在您身边长大,您还不知道儿臣吗?儿臣连踩死只蚂蚁都心疼,怎么会害那些孩童?一定是李世民!他想夺嫡,想让儿臣万劫不复啊!”
叶法善在梁上轻轻摇头。心魇术的厉害之处,此刻显露无遗——它不仅放大了李建成的猜忌,更让他将所有罪责都推给秦王,甚至编造出“踩死蚂蚁都心疼”的谎言,连自己都信了。他看着李建成痛哭流涕的样子,那眼泪里没有半分愧疚,只有被“冤枉”的愤懑和对秦王的怨毒,分明是彻底疯魔了。
李渊看着长子哭得撕心裂肺,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毕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嫡长子,虽知他近年来行事越发偏执,却终究狠不下心深究。他叹了口气,伸手扶起李建成,声音缓和了些:“罢了,此事朕会让大理寺彻查,若真是有人栽赃,朕定不轻饶。你好自为之,别再让朕失望。”
“谢父皇!父皇圣明!”李建成连忙磕头,额角磕在金砖上,发出“咚咚”的响。
等李渊带着内侍离开,偏殿的门刚合上,李建成脸上的泪水就像被抽走的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方才的恭顺被冰冷的杀意取代,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李世民!竟敢害我!阿罗憾说得对,留着他就是祸害!必须尽快让血莲成熟,除掉这个心腹大患!”
冯立连忙上前,递上一杯热茶:“殿下息怒。主教早有预料,他说今夜子时阴气最盛,可再送三十名孩童去血池,用他们的纯阴精血催发莲蕊,保证七日后血莲准时盛开。”
“三十名够吗?”李建成接过茶杯,手指因用力而捏瘪了茶盏,茶水顺着指缝往下流,他却浑然不觉,“要不再多些?五十名!不,一百名!孤要血莲开得更盛,让圣主看到孤的诚意!”
“殿下英明!”冯立谄媚地应着,“臣这就去安排,保证今夜子时前,人都送到城南窑厂。”
两人低声密谋着,脚步匆匆地离开偏殿。叶法善从梁上飘下时,身上的隐身符已渐渐黯淡,银光像将熄的烛火般闪烁。他望着李建成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那背影里的狂热与狠戾,像一根刺扎在心头。
一个被邪教彻底洗脑的储君,一个野心勃勃的邪术师,再加上百余名即将被献祭的孩童……长安就像坐在堆满干柴的火药桶上,只需一点火星,便会炸得粉身碎骨。他甚至能想象到七日后的月蚀之夜——血莲盛开,十字门开,煞气弥漫,生灵涂炭……那景象在脑海中盘旋,让他心口发紧。
铜壶滴漏的“滴答”声还在继续,每一声都像是在倒计时。叶法善攥紧了袖中的桃木剑,剑鞘上的“净天地神咒”刻痕在日光下若隐若现。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找到秦王,将李建成的疯魔、冯立的密谋、血莲的进度和盘托出。拖延一刻,就多三十个孩童落入魔掌,多一分长安倾覆的危险。
他转身往殿外走,隐身符的光芒彻底熄灭前,身影已消失在回廊的拐角。晨光穿过殿门,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案上那本“窑厂孩童失踪案”的奏折,还静静地躺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场迫在眉睫的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