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已过,天色将明未明,是一夜中最寒冷的时刻。苏挽月从后园假山悄然返回汀兰水榭,斗篷上沾满了冰冷的寒气,指尖冻得发麻,但一双眸子却在黑暗中亮得惊人。萧煜带来的消息如同冰水浇头,让她瞬间清醒,也让她看清了眼前刀削斧凿般的绝境。楚凌宸的杀招已至门前,她没有时间犹豫彷徨。
“小姐!”一直提心吊胆等候的挽星连忙迎上来,帮她解下带着霜雪的斗篷,又递上一杯早已备好的热姜茶,眼中满是关切。
苏挽月接过姜茶一饮而尽,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寒意。她来不及休息,立刻对挽星和小芸(已被唤醒)沉声道:“事态紧急,需立刻行动。小芸,你马上去找顾先生,让他无论如何,天亮之前必须来见我一面。挽星,你准备纸笔,我要拟一份单子。”
两人见苏挽月神色凝重,不敢多问,立刻分头行动。小芸裹紧衣服匆匆没入黎明前的黑暗中,挽星则迅速铺开宣纸,研墨伺候。
苏挽月坐在灯下,略一思索,便提笔疾书。她先列了一份药材和御寒物资的清单,主要是治疗风寒感冒、冻疮的常见药材,以及棉布、棉花等,数量不小,但都在“霓裳”目前财力所能承受的范围内。接着,她又另起一页,写下几行字,内容是建议父亲苏文渊以苏家名义,向京中几处官立善堂捐赠一批过冬物资,并提及自己近日研读医书,偶得几个古方,愿借此机会配置些常用药散,惠及贫苦。
她写得很快,字迹却依旧工整清秀。写完吹干墨迹,将第二张纸单独折好,放入一个普通信封内。此时,窗外已透出朦胧的青色。
几乎是前后脚,小芸领着裹着一身寒气的顾清风匆匆而入。顾清风云鬓染霜,显然也是匆忙起身,脸上带着倦意和疑惑:“小姐,如此紧急,可是出了大事?”
苏挽月示意他坐下,将萧煜告知的危机和自己的打算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省略了萧煜亲自前来的细节,只说是通过特殊渠道得知的消息。
顾清风听完,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二殿下……这是要赶尽杀绝啊!参奏老爷……这、这该如何是好?”
“慌无用。”苏挽月声音冷静,将那张物资清单推到他面前,“顾先生,这是当前第一要务。你立刻动用所有能动用的银钱,不惜代价,按此清单采购药材和棉布棉花,要快,要隐秘,尽量不要引起太大注意。采购完成后,直接运往我们在京郊租赁的那个小仓库,我会让挽星带人过去接应。”
顾清风接过清单扫了一眼,面露难色:“小姐,这数量不小,且时间紧迫,价格恐怕……”
“价格不是问题,尽快办妥。”苏挽月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这是救命稻草,必须抓住。银钱若不够,我这里有贵妃赏赐的那对珠花,你拿去典当。”那对珠花虽是御赐,但此刻也顾不得了。
顾清风见苏挽月态度坚决,深知利害,一咬牙:“好!清风拼尽全力,定在天黑前将东西备齐!”
“不是天黑前,是最晚午时之前!”苏挽月强调,“午时过后,你便以‘霓裳’的名义,联系京兆尹府下辖的粥厂和善堂,言明我们欲捐赠这批物资,请他们派人接收并协助分发。声势可以造得大一些,让越多百姓知道越好。”
顾清风瞬间明白了苏挽月的意图——这是要抢在御史发难之前,先把自己“乐善好施”、“惠及百姓”的形象立起来!他精神一振:“小姐高明!我这就去办!”
送走顾清风,苏挽月又将那封写好的信交给小芸:“小芸,你想办法,让这封信‘自然’地落到父亲书房的显眼处,但不能让人发现是你放的。”她需要给父亲一个台阶,一个主动发现女儿“善举”并予以支持的由头。
小芸虽不解深意,但坚决执行:“小姐放心,奴婢晓得怎么做!”
天色大亮,苏府各院渐渐有了人声。苏挽月如同无事人一般,照常去给柳氏请安。柳氏显然已从苏玉蓉那里得知了昨晚闹剧的结果,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不咸不淡地刺了几句,见苏挽月依旧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是气闷,早早便打发了她出来。
回到汀兰水榭,苏挽月坐立难安,等待着各方的消息。她让挽星留意着前院书房和苏文渊的动静。
果然,不到巳时(上午九点),便有丫鬟来传话,说老爷请四小姐去书房一趟。苏挽月心中一定,知道信已送到。
书房内,苏文渊拿着那封信,脸色复杂地看着苏挽月:“挽月,这信上所言,捐赠善堂、配置药散,是你的主意?”
苏挽月恭敬答道:“回父亲,确是女儿的一点浅见。近日天寒地冻,女儿见书中记载贫苦百姓冬日难熬,心中不忍。又恰巧翻阅古籍,得了几张应对风寒冻伤的方子,便想着若能略尽绵力,也是积德行善之事。本是想先禀明母亲,又恐琐事烦扰母亲,便先写下来斟酌,不知怎地被父亲看到了。”她将动机归结于“读书有感”和“不忍之心”,合情合理。
苏文渊深深看了她一眼,他宦海沉浮,岂能看不出这背后的机锋?昨日二皇子相请,今日便急着行善举,这女儿的心思,远比他想象的更深。但无论如何,这确实是一个应对潜在攻讦的好办法。苏家主动行善,总比被参奏后被迫辩解要体面得多。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你有此善心,甚好。我苏家世代书香,怜贫惜弱亦是本分。此事,为父准了。便以苏家名义进行,一应花费,从公中支取便是,不必动用你的私己。”他顺势将功劳揽到苏家整体,并给予财力支持,既是表态,也是一种掌控。
苏挽要的就是这个结果,立刻躬身:“女儿代那些贫苦百姓,谢过父亲仁德!”
与此同时,顾清风那边也进展神速。在银钱开道下,所需的药材和物资在午时前已陆续运抵京郊仓库。挽星带着几名临时雇佣的可靠妇人,早已等候在那里,迅速将物资分装成便于分发的小包。
午时刚过,“霓裳”铺面门口和京郊几处粥厂、善堂附近,便贴出了醒目的告示,言明“苏氏霓裳”感念天寒,特捐赠御寒药材及物资若干,于今日午后在指定地点免费发放,惠及贫苦百姓。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开,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而苏文渊的动作更快,他已派人向相熟的几位清流官员透了风声,暗示苏家小姐仁心蕙质,近日钻研古籍改良药方,并愿捐出用以济贫。这些官员素来重视德行,闻讯后大多表示赞赏,消息很快在士林圈中流传开来。
当日下午,京郊指定的施药点人头攒动,贫苦百姓闻讯而来,领到药材和棉布包的,无不感激涕零,口中称颂“苏家善人”、“霓裳积德”。顾清风亲自在现场指挥,挽星则带着人维持秩序,分发物资,场面虽忙碌却井然有序。不少路过的百姓和士人驻足观看,对“霓裳”和苏家的善举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一切,自然都落在了各方势力的眼中。
二皇子府,书房内。
楚凌宸听着下属的汇报,脸色阴沉。他没想到苏挽月的反应如此迅速果断,这一手“慈善牌”打得漂亮,瞬间将可能出现的“商贾贱业”、“攀附皇子”的负面舆论,扭转为了“仁心巧思”、“惠泽乡里”的美名。他安排的那几个御史,此刻若再上奏参劾,不仅难以见效,反而会显得刻薄寡恩,不近人情。
“好个苏挽月!”楚凌宸冷哼一声,指尖用力,险些将手中的玉扳指捏碎,“倒是本王小瞧你了!”他眼中寒光闪烁,知道单纯的舆论打压暂时难以奏效了,必须另寻他法。
而皇宫深处,容妃所居的景仁宫内。
一名衣着体面的嬷嬷正在低声向一位身着华贵宫装、保养得宜、眉宇间与楚凌宸有几分相似的美妇禀报:“……娘娘,那苏家四小姐今日闹出的动静不小,京郊施药,百姓称颂,连几位老大人都夸苏家教女有方呢。”
容妃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宸儿还是太心急了,让她钻了空子。不过,这等小聪明,终究上不得台面。她既然这么喜欢抛头露面,行善积德,那本宫就帮她一把,让她‘名扬京城’好了。”她语气轻柔,却带着一丝毒蛇般的阴冷。“去,把咱们备着的那份‘厚礼’,给她送过去。记住,要‘名正言顺’。”
“是,娘娘。”嬷嬷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傍晚,汀兰水榭内,苏挽月听着顾清风和挽星的汇报,得知施药之事顺利进行,百姓反响热烈,士林舆论也开始转向,心中稍安。这一步险棋,总算走对了。
然而,就在她刚松了口气时,小芸又匆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奇异的神色:“小姐,门房来报,说是……景仁宫容妃娘娘派人来了,指名要见您,还抬来了两个箱子!”
苏挽月的心猛地一沉。容妃!萧煜提醒过的容妃!她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出现,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