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十二分,天光未亮,青禾镇的轮廓还沉睡在深紫色的剪影里。
县委大院厚重的电动伸缩门尚未开启,一辆没有挂本地牌照的黑色轿车,却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从专供后勤车辆进出的侧门滑入,径直潜入地下车库。
车库里阴冷的潮气扑面而来,周秉义下车时,脚步出现了刹那的迟疑。
他紧了紧风衣的领口,手中提着一个半旧的牛皮纸袋,袋口被折叠得一丝不苟。
他没有走向电梯厅,而是转身拐进了旁边那扇标着“消防通道”的铁门。
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他沉重的皮鞋声在水泥台阶上敲出空洞而急促的回响。
一层,两层,三层。
他停在三楼平台,熟练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不起眼的钥匙,打开了一间挂着“档案整理室(待清退)”牌子的房间。
室内积着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纸张腐朽的气味。
他径直走向靠墙的一排铁皮卷柜,在b区第17号柜子前停下,拉开最底层一个生锈的抽屉,将那个牛皮纸袋塞进了最深处的一堆旧卷宗底下。
二十分钟后,他原路返回,离开时,两手空空,仿佛只是进行了一场清晨的梦游。
而在另一栋楼的临时指挥部里,林晚秋正对着一块分屏显示的监控画面,神情冷峻。
一块屏幕是车库的实时影像,另一块屏幕上,一个红点正精确地标识着b区17号卷柜的位置。
那是陈秘书提前布设的微型震动传感器被触发后传回的信号。
“他把东西藏好了。”陈秘书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带着一丝兴奋,“需要现在派人去取吗?人赃并获。”
“不,”林晚秋摇了摇头,目光像淬了冰,“猎物已经进了笼子,现在关门,只会让他拼死一搏。我要的,是让他自己打开笼门,走上审判席。”
她端起桌上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让她愈发清醒。
“立刻伪造一份市保密局的红头文件,内容是‘关于对全市党政机关涉密载体及非涉密载体不当存储问题开展突击检查的紧急通知’,加盖高仿真印章,用技术手段修改发件源,通过县政府的oA系统,群发给所有副科级以上领导干部。”
陈秘书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图:“让他以为,我们不是冲着他去的,而是他运气不好,撞上了全市的大检查?那份他以为能保命的‘代签授权底单’,随时可能被一个不相干的检查组翻出来?”
“对。”林晚秋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恐惧的种子,必须由他自己亲手种下。”
上午八点四十五分,距离听证会只剩不到二十四小时。
青禾镇政府的电子政务工作群里,一条由“县网信办值班员”发布的消息突然弹出,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紧急提醒】近期省内发现多起伪造省、市纪委监委及保密局公文进行网络钓鱼的事件,手法高度仿真。请各单位、各位同志提高警惕,凡收到任何涉及敏感信息的红头文件,务必第一时间通过官方渠道核验文件二维码及防伪标识真伪。切勿轻信,切勿传播!”
消息一出,群里静默了片刻,随即有人回复“收到”。
但真正的暗流,却在私聊窗口里汹涌。
不到半小时,财政所所长李卫东就给信息中心的技术员小张发去了一条私信:“小张,早上县里oA系统发的那份‘保密局突击检查’的通知,你看了吗?”
小张立刻回复:“看了,李所。”
李卫东输入的手指停顿了很久,才又发出一句:“那文件……有二维码吗?”
“有啊,但我没扫,这种东西哪敢乱扫。”
“那……现在要不要删了?”李卫东的追问透着明显的焦虑。
这一次,技术员小张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才回过来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李所,如果是假的,为什么隔壁农业服务中心和规划所的人,也都收到了?”
在临时指挥部,林晚秋的电脑上,这段被完整截获的对话框旁边,是另外七八个类似的私聊记录。
她看着屏幕上那句“为什么他们也收到了”,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恐惧一旦被赋予了“共性”,便会自行繁殖,演变成可疑的瘟疫。
午后两点,阳光正好,却照不进县人民医院那间气氛压抑的干部病房。
林晚秋亲自带队,以“对留置审查人员进行例行健康评估”的名义,约谈了周秉义的胞弟,因涉嫌在dmL项目中围标串标而被先行控制的周秉德。
病房内,林晚秋没有谈论任何案情。
她只是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周秉德干裂的嘴唇边,像个寻常来探病的晚辈,闲聊般地提起:“你哥哥今天很早就去单位了,凌晨五点多,一个人去了趟行政楼三楼的旧档案室,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周秉德端着水杯的手猛然一抖,水洒出几滴。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晚秋仿佛没有察觉他的异样,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他说,他在找一份能证明‘一切程序合规’的旧材料。可我就觉得奇怪……青禾镇五年内的所有工程项目代签备案,前年就已经全部完成数字化归档了,数据都在省厅服务器上。他何必去故纸堆里翻一本十几年前的纸质册子呢?”
她捕捉到了他瞳孔瞬间的收缩和喉结不自觉的滑动——那是恐惧的生理应激,无法伪装。
周秉德的眼神剧烈地波动起来,从惊疑到恐慌,最终化为一种被背叛的绝望。
他死死盯着林晚秋,声音嘶哑地挤出几个字:“你们……真的没找到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林晚秋淡淡地收回目光,站起身,“水凉了就别喝了。我只是建议你,与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指望一张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废纸来保你,不如多想想,怎么才能保住你自己。”
走出病房,关上门,隔绝了身后那道瞬间崩溃的目光。
她对等在走廊的陈秘书低声说:“他已经动摇了。人在绝望的时候,最怕的不是即将到来的惩罚,而是被同伙彻底抛弃。”
傍晚六点,正是镇政府下班的高峰期。
一个名为“青禾家园”的半官方微信群里,突然有人发出了一段只有几秒钟的语音。
语音的背景音嘈杂,像是在一个信号不好的角落录制的,一个男人的声音惊慌地喊着:“……他们查到了!那份带指纹的监理日志!”
这正是林晚秋前几天在公共电话亭,通过变声软件处理后,定向推送给财政所技术员小张的私信语音。
不知被谁用何种方式截取,并在此刻抛了出来。
群里瞬间炸开了锅。
“谁发的语音?什么意思?”
“什么监理日志?谁在监听我们的微信?”
“建议立刻统一口径,所有人都说没见过!”
混乱中,一个匿名用户甚至发起了一个群接龙:“本人郑重声明:从未参与任何违规代签及伪造文件操作。”
一时间,恐慌像病毒一样在数百人的群里蔓延。
林晚秋看着屏幕上不断滚动的消息,非但没有阻止,反而让陈秘书用“青禾镇教育局”的官方账号,在另一个更大的工作群里发布了一则《关于进一步规范微信群公务交流行为的通知》,义正辞严地强调“严禁在微信群内传播、讨论任何未经官方核实的工作信息,违者将严肃处理”。
这一纸禁令,如同一瓢热油浇入烈火。
越是禁止,越是显得那段语音背后的事情千真万确。
猜忌的锁链,在每个人心头都加上了一环。
深夜十一点,县委大院,镇党委书记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监控画面中,周秉义一个人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没有批阅文件,也没有看电脑。
他只是反复翻阅着一本红色的硬壳笔记本,神情焦躁,不时用指关节用力地敲击着桌面。
凌晨一点整,他终于拿起了桌上的私人电话,拨通了一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一位已经退休多年的县委办老主任。
“老领导,这么晚打扰您……”他的语速异常急促,“我想问一下,当年那份……就是2007年关于dmL项目一期启动协调会的会议纪要……原始稿,还在不在您那儿?”
电话那头的老干部似乎被问得一愣,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年代太久了”、“早就交接了”,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周秉义颓然地放下电话,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瘫软在椅子上。
林晚秋看着回放画面中他绝望的神情,轻声对身旁的陈秘书说:“他想用一张十几年前的废纸,去挡住即将淹没他的滔天洪水。”
她顿了顿,”
窗外,东方的天际线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新的一天,正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降临在青禾镇的上空。
上午八点三十分,县委大礼堂门口,安检设备已经架设完毕,数名法警面无表情地肃立两侧。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凝重。